(清)王鹏运
临江仙·歌哭无端燕月冷
枕上得“家山”二语,漫谱此调。梦生于想,歌也有思,不自知其然而然也。
歌哭无端燕月冷,壮怀销到今年。断歌凄咽若为传?家山春梦里,生计酒杯前。茆屋石田荒也得,梦归犹是家山。南云回首落谁边?拟呵湘水壁,一问左徒天。
这首词写于光绪二十四年(1898)。是年四月,康有为、梁启超上书请求变法。王鹏运此时正客居京师,对变法表示同情。而其本人当时的状况则如朱祖谋所记:“既任京秩,久而得御史,抗疏言事,直声震内外,然卒以不得志去位。其遇厄穷,其才未竟厥施,故郁伊不聊之概,一于词陶写之。”(《<;半塘定稿>;序》)此词正是抒写其“郁伊不聊之概”,表现其壮夫扼腕之悲愤的佳作。作者先在枕上得“家山春梦里,生计酒杯前”两句,然后漫成全词。词作既念梦里家山,更发不平之鸣,一派悲慨万端之真情充溢墨楮之间。
“歌哭无端燕月冷,壮怀销到今年。”词一开篇就披示出悲慨苍凉的心境,让人感受到其内心郁积着异乎寻常的痛苦。“燕月冷”寥寥三字,却言少意丰,每字一个层次:“燕”点出地点,指代北京;“月”暗示时间,正是深夜;“冷”渲染出环境气氛,凄清幽冷。在“燕月冷”的衬托之下,词人之“歌哭无端”就更具有悲凉的意味。龚自珍《己亥杂诗》曾云:“少年哀乐过于人,歌泣无端字字真。”那是讲他少年时代哀乐的感情都比别人强烈,“无端”的歌与泣都十分真实。王鹏运之“歌哭无端”自然亦是“字字真”的,但他的“歌哭”并非基于“哀乐过于人”的气质,亦并非真是“无端”即没来由地“歌哭”,而是“歌也有思”。他的“歌哭”具有深刻的社会内涵,是对国家命运之歌哭,亦是对个人穷厄不遇之歌哭,实际是一种“不平之鸣”;而“壮怀销到今年”一句正是“歌哭”并非“无端”的表白。“壮怀”包含着作者渴望国富民强的理想,他自任监察御史等职后,曾数十次“抗疏言事”,正是力图实现其壮怀的表现。但却“销到今年”;无情的现实已使其壮怀逐渐消失殆尽,或者说“到今年”使他清楚地看到“壮怀”已没有实现的可能,此乃作者所以要于“燕月冷”时“歌哭”也。作者之“歌哭”不是高歌大哭,而是“断歌凄咽”,一种断续、低沉、哽咽的歌与哭,一种不能为当政者所知的悲愤,一种无法传扬开去的痛苦。心中悲愤而不能借放声痛哭来宣泄,多么深刻地写出了自己痛苦的心境,亦含蓄地反映了社会政治的黑暗。大凡封建社会正直的文士,一旦发现仕途上难以得志,政治理想彻底破灭,就会自然而然地产生归乡隐居的念头。这在历史上是屡见不鲜的。王鹏运亦不例外。这连高歌大哭都不容的京都实在没有什么值得留恋。因此乃有“家山春梦里,生计酒杯前”云云。“家山”即家乡,指广西临桂(今桂林);“生计“原指谋生之道,这里指打发日子。
下片“茆屋石田荒也得,梦归犹是家山”两句,乃承接上片“家山春梦里”之意而略加展开。“茆屋”,茅草屋;“石田”,不可耕种的田。乃极度夸饰家乡的贪困、贫瘠,它与繁华的京都自然无法比拟,但作者却深情地说“荒也得”,意谓家山再荒凉亦符合自己的心意。这就更有力地反衬出作者对家山的感情。这种对“家山”的眷恋,乃是对京都的厌倦与憎恶之情的曲折反映。此时作者的感情还比较舒展平静,暂时沉醉于“家山恋”之情境中。但归家山之“梦”能否成为现实呢?当作者猛然想到这个问题而惊醒过来时,又不禁感慨万端,其一时平静的心潮重新激荡起来:“南云回首落谁边?”“南云”,南飞的云,晋陆机《思亲赋》云:“指南云以寄钦,望归风而效诚。”作者身在北京,回望飞向南方故乡的云,这“南云”寄托着作者的“归梦”,但是这片南云落在何处尚不知晓。由于主客观条件的限制,作者“归梦”亦可能永远是个“梦”。作者的归宿到底在哪里呢?京城不堪久居,家山亦不一定能回去,作者觉得简直是走投无路了,故又陷入词开端的那种“歌哭无端”的心境之中,而“拟呵湘水壁,一问左徒天”了!“左徒”指曾任楚国左徒之职的屈原,据汉王逸《楚辞章句〈问天〉序》:屈原遭放逐之后,忧心愁悴,傍徨山泽、见楚有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山川神灵,琦玮僪佹,及古贤圣怪物行事,因书其壁呵而问之,写出《天问》,以发泄愤懑,舒泻愁思。作者这里正是以穷呃失路的屈原自比,他亦要呵壁问天,借以发愤舒愁了。至此,一个郁伊失意的自我形象就站立起来了。
全词以“歌哭无端”始,以“呵壁问天”终。作者那充溢心中的痛苦失意之情始终未得排除,他与社会始终是无法和谐的。中间思归家山的快慰,不过是画饼充饥的“春梦”而已,转瞬即逝。朱祖谋评半塘词“于回肠荡气中仍不掩其独往独来之概”(《〈半塘定稿〉序》),信非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