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曲子词《南歌子》二首原文赏析

敦煌曲子词

 

斜隐朱帘立,情事共谁亲?分明面上指痕新。罗带同心谁绾?甚人踏破裙? 蝉鬓因何乱?金钗为甚分?红妆垂泪忆何君?分明殿前实说,莫沉吟!

 

自从君去后,无心恋别人。梦中面上指痕新。罗带同心自绾,被狲儿、踏破裙。蝉鬓朱帘乱,金钗旧股分。红妆垂泪哭郎君。信是南山松柏,无心恋别人。

 

这两首词与后面《定风波》二首相仿佛,都是二人对唱联章体。作为无独有偶的实证资料,它们向文学艺术史的研究者们披露了一个秘密:当曲子词兴起并盛行于民间之时,原本有着多种多样的表演形式,可以朝着各个不同的方向发展。如若不是由于文人作家使它基本定型为一种新的抒情独唱歌曲的话,象上述这两组略具代言体表演性质的对唱词,满可以随着情节的进一步繁衍和角色的渐次增多,较快地过渡到以曲子词为音乐唱腔的戏剧,那么,中国戏剧史上最早成熟的品种就数不到元杂剧,而应该是“宋杂剧”甚至“唐杂剧”了。

堕瓮不顾。任何一种文学艺术样式的发展都有它自己的内部规律,都受着种种社会因素的制约,回过头去对业已发生的事实侈谈什么“如果”、“本该”,未免多余。只要看到民间曲子词里曾经孕有过后世戏剧的胚胎这一点,也就足够了。下面,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具体来说一说这两首词。

很明显,此番出场的两名演员,扮相为一对青年夫妻。第一曲,丈夫远出归来,乍进房门,见妻子佇立于朱帘背后,若有所顾盼,顿时起了疑心,只当她果真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乃因疑生妒,由妒转怒,怒不可遏,遂以喝问的口气唱出一连串的“共谁”、“因何”和“为甚”来:妆面上清清楚楚印着刚留下的指痕,你这是和谁有了私情?衣带上是谁替你绾成了同心结? 什么人踩住过你的裙裾,以致扯破了罗裙? 你的鬓发怎么会蓬松散乱?(蝉鬓:晋崔豹《古今注》载魏文帝宫人莫琼树作蝉鬓,缥缈如蝉翼。)鬓上的金钗为什么拆成了单股?(还有一股赠送给谁去作信物了?)胭脂双颊粉泪低垂,在想哪个男人?——草草一看,以上六问似有点杂乱无章,一会儿“面痕”、“罗带”、“裙裾”,一会儿“蝉鬓”、“金钗”、“泪脸”,东一鎯头西一棒槌,使人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疑惑作者若非有意让词中角色于盛怒之下方寸大乱,定是因笔力不济而凑拍趁韵了。及到反复吟味,捉摸再三,我们这才恍然大悟,那编排顺序着实经过了一番精心构思,决非率尔落笔:上片由问“面痕”而问“罗带”而问“裙裾”者,眼见得那拈酸吃醋的汉子已将自家的媳妇儿从头到脚粗粗打量过一遭了也。惭愧!居然被他看出许多破绽,遂不免要收拢目光,盯住妻子的头发、脸庞,再作一番仔细的观察。于是乎乃有下片“鬓乱”焉、“钗分”焉、“泪垂”焉等等新的发现,益发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了。也难怪,一方绿头巾儿正在半空里吊着,做丈夫的焉得不急不恼?故词人不仅要让他“问”,而且要让他“逼”,这就十分符合夫权社会生活逻辑地引出了煞拍两句——“分明殿前实说,莫沉吟!”(殿:通指堂屋。)说!老老实实地说!就站在这儿说!说明白!不许拖时间编谎话!九个字里包含着这许多法官讯囚式的苛辞,声色俱厉,真能传神。听到这一声凶神恶煞般的吼叫,人们不禁要为那可怜的弱女子捏一把汗了。

第二曲,无辜而善良的妻子强忍满腹的委屈和羞愤,据实以对,有理、有利、有节。“自从君去后,无心恋别人。”二句先作总的剖白。以下即针对丈夫的诘问,委婉地一一作出正面回答:脸上的指痕,是妾睡梦中自己抚摩出来的。罗带上的同心结,也是妾自己绾成。小猴儿踩住过妾的裙裾,罗被就是这么着扯破了的。鬓发之所以散乱,则是不小心让门帘给勾扯了。至于金钗为什么成了单股,那可是过去的事了。泪湿妆脸,哭是因为想念郎君您哪。这一大段言辞,貌似消极被动、平淡无奇,但细细咀嚼,却也话中有话:指痕自抚——可见连梦里都在渴望有人爱抚啦。同心自绾——谁让您想不到替妾来绾它呢?狲儿踏裙——独守空闺,除了小畜生,还有谁来与我作伴! 朱帘乱鬓——可不都是因为倚门盼您回家才惹出的麻烦?钗股旧分——不知先前哪回您出远门时,拆了两家分开作为表记的,怎么您倒忘了这茬儿?真好记性!垂泪哭郎——得,想您还想出话把儿来了,真是! 说话听声,锣鼓听音,这样一读,或许就能咂出点味儿来。解释已毕,最后自称确如南山松柏一般忠实坚贞,“无心恋别人”。一篇之中,此句首尾两见,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是一再的强调。信誓旦旦,把个恨不能掏出心肝给丈夫看的妻子形象,写得活灵活现。既反映出民歌的特色,也更符合说话的口吻。以拙为巧,这等好处,文人词中正不多见呢!

至此,一场天大的误会涣然冰释。丈夫转怒为喜,妻子破涕为笑,夫妻重归于好。词中虽不曾写出,场上效果却想必是这样的。

此事若叫宋话本小说中的“快嘴李翠莲”撞着,当是另外一种结局:柳眉倒竖,杏眼圆睁,非理论出个公道来不可,凭什么受这份窝囊气?大不了讨一纸休书,挟着陪嫁的妆奁回娘家去。那么,这出戏就有了反封建的意义。但我们没有权力要求唐代的大家闺秀具有宋代市民阶层的个性解放意识。《快嘴李翠莲记》塑造的是下层社会市民心目中带有理想色彩的妇女典型,本篇塑造的则是打着封建时代烙印的现实生活中的妇女典型,桥归桥,路归路。反封建,自然很好;反映封建,也不失其一定的客观认识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