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仲殊
南柯子·十里青山远
十里青山远,潮平路带沙。数声啼鸟怨年华。又是凄凉时候、在天涯。白露收残月,清风散晓霞。绿杨堤畔问荷花:记得年时沽酒、那人家?
这首词,上片从所见山景江路落笔。十里青山,美如画屏,连绵不断,向远方延伸开去。江水潮满,与岸相平,沿江的小路上,冲积着润湿松软的细沙,自远而近地展示出一幅清远的山水画面。正当诗人浏览山水,江路徐行之际,忽然传来几声鸟儿的啼鸣。那声音仿佛是在怨恨时光的流逝,年华难驻,啼鸟本无心,而听者有心;鸟啼本无怨,而闻者有怨。啼鸣之“怨”,实为诗人之怨,乃以主观之性情移于客观之物情,即所谓感情外化。同时,又不止于是移情作用。因为鸟鸣之怨还进一步勾起诗人潜在的愁绪,故而用力的“又是”二字折入,紧接出一句:“又是凄凉时候、在天涯”,表明闻鸟兴思,触景伤情,化景物为情思,以客观之景物写主观之情怀,如此在物我之间往复绕施,将凄凉时节,年年天涯飘泊的悲凉心境写得玲珑剔透,宛而有致,情味深永。而这全由“怨年华”的“怨”字挈引出来,可谓一字警动,振响全篇。
过片两句写晓行所见景色。初秋时节,天色欲晓,星光隐去,残月的光影,也在露珠中消失。此刻,兔落乌升,东方天际,映出美丽的朝霞。在清风吹拂之下,晓霞的光色又渐渐地消散了。寥寥两笔,即将拂晓时分地面、空际景物的变化形象地描画出来。笔调轻灵,富有意趣,上片那种天涯飘泊的悲凉情调也淡化了下去。读这两句词,容易使人想起元人李俊民《独坐诗》所写的:“风高云散影,露下月扬辉。”两者都是以十分精美的偶句写风和云、露和月,但一为秋晨的清新之景,一为秋夜的清丽之景,意象不同,各有千秋。足见造境之妙,本乎诗心,全在兴会。同时以风云月露造境,因兴会不同,其中情味也就迥然有别了。末结两句,以拟人手法写对荷花的问语。那绿杨堤畔,荷花塘前,曾是诗人“年时沽酒”走过的地方。如今又来到这里,见景物依然是旧时相识,倍感亲切,因而浮现出往日美好的回忆,不觉忽发奇想,写出“绿杨堤畔问荷花:记得年时沽酒、那人家?”在诗人想来,他记得当年的荷花,荷花也该不忘曾来沽酒的诗人。这如同询问“尚记故人否”的亲切话语,不是把荷花作为一般的晤谈对象,而是视为彼此相知的故友;不只写出眼前人与自然的感情交流,更以“记得”二字打破时间的限隔,点出昔日曾经相识的情景。构思新奇,妙趣横生,又情真意切,语出自然。严羽论诗,曾有“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之说,仲殊问荷,可谓先于其说而自于佛理之中达到妙悟的境界。黄升引《玉林词选》语云:“仲殊之词多矣,佳者因不少,而小令为最。小令之中,《诉衷情》一调又其最。盖字字清婉,高处不减唐人风致也。”然此词高妙处,亦自有唐人之风。
仲殊皈依佛门,有佛子的慧根和灵性,但他又未能忘情世事,超脱尘网,六根清净。所以在这首词里,他既有“一种出家人的清逸和婉情绪”(薛若砺《宋词通论》),也有世俗人天涯飘泊,年华虚度的悲凉情怀,更有“年时沽洒”破戒的嗜欲。在其所作词中,甚至于还有“门外秋千,墙头红粉,深院谁家”(《柳梢青》)的艳词。然而,这也正好说明僧人仲殊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现实中人,而且似乎还有些对清规戒律的叛逆味道。故时人谓其虽入佛门,“犹有不羁之余习”(《老学庵笔记》卷七),也许正因有这不羁的性格,才使他得以成为有真性情的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