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刘秉忠
南乡子·游子绕天涯
游子绕天涯,才离蛮烟又塞沙。岁岁年年寒食里,无家,尚惜飘零看落花。闲客卧烟霞,应笑劳生鬓早华。惊破石泉槐火梦,啼鸦,扫地焚香自煮茶。
这篇《南乡子》着力倾诉作者独特深沉的人生憾恨:“无家飘零”之愁。刘秉忠早年不遇于世,曾离家出隐;后又弃家为僧,割断尘缘,如无根浮云,飘荡四方;军兴以来,见幸忽必烈,更是远离家人,长年南征北战,伐大理、伐宋,连岁播迁,过着“驱驰万里程,去来鞍马上”的游子生活。词人内心深处是一个热爱万灵、热爱生活、热爱家庭的有血肉有真情的真男儿,因此,“无家飘零”之愁一直是他心头郁积难解的情结。本篇采取上下片对照行笔的手法,正写反衬,实虚兼用,一抑一扬,写足写透无家飘零的一掬愁情,透露出饮经沧桑的社会活动家对人生道路一种超越功利的理性沉思、隽味深致,足堪吟咏。
词先正面钩勒游子形象,泼浓墨状摹其无家的生活状态和羁旅情思,实写自身愁楚。“游子绕天涯。”大笔如椽,总叙概貌,广袤的空间中置一孤身浮游的行人,从直观上唤生茕独悲苦之感。“蛮烟”、“塞沙”,一南一北,一热一寒,皆荒凉绝域、人迹罕见,正是“天涯”地段的两处典型;通过“才离……又(至)……”的急迫语气,自然地并肩出现一句中,镜头大幅度地快速旋扫,形象地表现了他奔波万里,行色匆匆的艰苦生活。据刘氏“离阔中年”所作《寄友人》诗云:“漠北云南空浪走,今春又负杏花天。”大约诗词都是从忽必烈“征云南”时作,实有实际经历,非文人泛泛兴叹。第三句一转,跌入岁时大节“寒食”,自空间的宽面上缩聚于时间的一点中,层层折进,不断强化游子的生活风貌:“岁岁年年寒食里,无家,尚惜飘零看落花。”清明寒食,从唐宋以降,是民间归扫先垅、哀致孝思的大节,北人尤重之。刘氏虽负邢州侠士骨肠,却无家可归,只是流落行途,惜观落花瓣瓣。这种处境,不仅今年如此,竟是“岁岁年年”长期如此。它也不是泛写,词人另一首《清明后一日过怀来》诗就有云:“驿马萧萧云日晚,一川风雨过怀来。”经年累岁绕行天涯,节日春时亦无例外,人非草木,焉能无感。结句极妙:“无家”之语,本已泄出悲声泣意,“尚惜”轻轻一转笔锋,信手拈来一幅落花飘零的图画,浓情淡然化作春景,浑含不露,格外凄恻动人。飘零的落花,与飘零无家的游子,在惜惋的情叹中,化合一体,画面上荡漾出不尽的羁旅情思。无家之恨,淋漓尽致。
然而词人意犹未止,下片另出奇兵,推现一位“闲客”形象;处处以无家游子的劳碌飘零生活作对照物,用心塑造,虚语寄情,进一步从生命本体意识上去衬托词人内心的人生感受与思索。“闲客”形象突出一个“闲”字:万事不关心,脱形物外,闲暇自得,身心皆得逍遥自由。“卧烟霞”言其高卧深山,与烟霞为友。远离嚣杂尘世,当然也不会被区区名利驱役奔劳,潜意即“山水清佳自在游,利名莫莫复休休”(《晚游》),所以下句逼出:“应笑劳生鬓早华”。“劳生”者指上片游子。词人多次自叹:“半纸功名满地愁,都教白了少年头。”“归鸦一片投林去,自笑劳生未解休。”(《秋日途中》)可见,这也是词人内心的“另一半”心声。接下写闲客具体生活情状:昼梦香甜。梦魂正在酌石泉燃槐木,悠然煮茗欲品时,忽被树上啼鸦惊破。含笑张目,伸腰下床,就此扫地焚香,在雅洁无尘的环境中,自煮茶汤,品啜龙团。闲客从容自得、萧洒尘外的雅人情趣,与上片游子的生活、心态构成强烈的对比,细细品来,词人“无家飘零”之恨竟有坚涩不融的样子;全篇的主旨由之烘托得极为鲜明。值得指出:在反观两种人生中,刘秉忠似有悔恨劳生、抽身林泉的出世之志;这是封建社会许多文人心中常出现的入世与出世的心理矛盾,作者也不例外。不过,纵览词人一生,尽管他常怀“自笑劳生”、“飘零无家”的憾恨,但积极入世、“以天下为己任”(《元史》本传),的胸襟仍是其思想主流,这是读本词时不应忘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