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温庭筠《菩萨蛮》一类密丽含蕴的词,常常感到跳跃很大,句与句、层与层间似断似续,若即若离。这固然由于歌词作为一种音乐文学,“语言本身承接、音律之连锁常重于意义之承接”(浦江清《词的讲解》),但同时也因为《菩萨蛮》这类代言体歌词,本来就不重在描写客观的场景事件,而侧重于表现女主人公在特定环境中情思的触发与流动。只要抓住触发情思之“物”,设身处地去追随女主人公每一瞬间情思的兴发或变化转换,那么这类词的意脉自可寻绎,而且在寻绎过程中自会获得一种审美的愉悦。
此词首二句分写女子华美妆盒中的首饰和华贵妆楼中的屏风。“吴山碧”,一般多解为女子自阁中遥望所见,其实这里的“山”即屏风上彩画的碧山。花间词中“翠叠画屏山隐隐”、“小屏香霭碧山重”、“画屏闲展关山翠”等句固可印证,飞卿自己的诗句“屏上吴山远”更是直接的证据。两句貌似客观描写,实则这“钿雀金鸂鶒”(紫鸳鸯为饰的金钗)和屏上的“吴山碧”都是触发女子感情之物。前者引发对双栖双宿美满爱情生活的联想,后者勾起她对远在吴地的所欢的怀念。屏上碧山本不一定是吴山,然意中有此远居吴地之人,遂无意中觉其仿佛吴山了。三四句由吴山之“碧”进一步联想到时令已是芳春,遂不觉倚楼而望,但见杨柳丝丝,驿桥春雨,韶光妍丽如许。这一联不仅写景明丽鲜妍,如同画图,而且笔致流走,音悄摇曳,兼具诗情、画意与音乐美,可与“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媲美。但其点眼处,却是那个“又”字。着此一字,则仿佛叠印镜头,于当前目接之境上隐现出了往日曾历的同样境象。至于前番所历的杨柳丝丝、驿桥春雨之景究竟是女主人公与所爱者欢聚游赏所见柳或份离恨别所睹,没有说明,亦不必限定,不妨任人自领。从景色的韶丽纤秾及此联的音悄格调体味,理解为往日欢聚时所见之景似更恰当,这正与当前的处境与心境形成对照,“又”字中即隐含春色依旧而人事已非的意蕴。如果说,前时的丽景衬托出了欢聚的美好,那么如今“又”对此景,却不免景丽情伤了。妙在只画出丽景,而今昔情事均在“又”字中透出,这种寓虚于实、寓昔于今而又以昔衬今的手法运用得自然入妙,不露痕迹。
过片从“又”字生发,点明“画楼”(即上文之“沉香阁”)与“江南”两地相隔,音信不通。“芳草”句与上“吴山碧”及“杨柳如丝”“春雨”相应,与“画楼”句之间则若断若续,若即若离,包含着感情上的跳跃。盖此画楼中女子因对方音信断绝而遥想心所系念的人身在之地是江南,此刻该又是芳草绿遍了。此“芳草江南岸”乃心之所想而非目之所存,上下两句顿宕开合之间,正显示出情思的流动。而“芳草江南”又暗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之意,于怀想期盼中微露怨怅,与下文“此情谁得知”迹断神连。结拍二句,遂由伤离念远回到眼前。表面上看,这两句似显突兀,实际上这里所出的“鸾镜”“花枝”,正与首句遥相呼应。盖此女子晨起梳妆,面前不但有妆盒鸳钗,且有鸾镜花枝。鸾镜本有象征圆满爱情的意味,花枝更是青春年华的象喻。但信杳人远,纵有鸾镜花枝,映衬如花之容颜,又谁适为容?纵有满腹相思怀远之情,芳华易逝之慨,又有谁能够了解呢?“花枝”既关合上句“芳草”,又巧妙地利用协韵及谐音双关,化用“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之意,与末句“知”字构成声、意上的关连对应,结得极为自然灵动,以问语作收,更增悠然不尽的韵味。用轻清灵动的笔致抒写轻愁,不但显得很和谐,而且正是词中妙境。
全词不过写一位所欢远隔的女子晨起梳妆的瞬间触物兴感的过程。先由鸳钗和屏上碧山触发对爱情、春色和“吴”地的联想;继又由屏上春色引出对眼前春景的瞩望和对往昔所历之境的追忆;由此又生出信断人远的叹息和对“江南”的遥想;最后复由伤离怀远重新回到眼前的鸾镜、花枝,归结为“此情谁得知”的忧伤。象是绕了一个感情流动的圆圈,最后又回到起点,实则其间已包含了一系列神思的飞越,既有今昔的联想对映,又有画楼与江南间的空间遥想。各句、各层间,看似随意跳跃,细推则“物”与“情”辗转相生,均有迹可循,只不过它所循的是心灵游动变化之径而已。当我们悟出女主人公的情感兴发变化流程时,也就比较深切地感受到了这首词所特具的纤秾妍丽而又含蓄隽永、轻清灵动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