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叶衍兰《菩萨蛮》甲午战事抒怀诗词

(清)叶衍兰

甲午感事。与节庵同作。(十首选二)

其一

遥山暗淡春阴满,游丝飞遍梨花院。野草闲庭,红棠睡未醒。华筵歌舞倦,帘外流莺唤。锦帐醉芙蓉,边书不启封。

其十

卅年竞铸神州铁,水犀翻被蛟螭截。雷火满江红,伤心骇浪中。长城吾自坏,添筑蠮螉塞。廷尉望山头,思君双泪流。

 

光绪二十年甲午(1894),朝鲜东学道起义。日本乘机以朝鲜为跳板进犯中国,中日甲午战争爆发。由于慈禧太后与李鸿章怯敌而采取避战策略,致使大连、旅顺、营口等地相继沦陷,中国舰队全军覆没。次年,李鸿章代表清政府与日本签订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作者与梁鼎芬(号节庵)各赋《菩萨蛮》十首,以“甲午感事”为题,从各个方面反映了这一事件,重在揭露清王朝的腐败无能。

第一首写慈禧荒宴误国。

首句从远处落笔。“春入遥山碧四围”,春天的远山本是葱绿明媚的,这时却因浮云投满了阴影而黯然失色了。次句写近景:院子里开着粉白的梨花,恍如肤莹如雪的美人,在春风里婀娜弄姿。景色本该是美好的,却被满院游丝搅得大煞风景。以上承次句横向扩展:却原来那院子里连个人影都没有,蔓生的野草便乘机爬进来扭结缠绕。这一切竟然毫不影响海棠花儿的香梦,它依旧象懒洋洋的少女,在酣睡中脸泛嫣红。当年东坡居士已发现此花好睡,他“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海棠》)。词中的海棠似已娇慵入骨,纵有良方,恐也难以使之清醒了。以上一、四句是静景,二、三句以动衬静,倍添静感。梨花白、海棠红,原属丽色,却被游丝、野草点染成一派荒凉。

下片以人为中心,结句告诉我们:那是一位掌握国家命运的女当家,舍慈禧又有何人!昨晚她迷恋美酒、佳肴、轻歌、曼舞,倦极而眠,迄未苏醒。这本不足为奇,因为“贵人”的生活规律往往是与常人颠倒的。那黄莺却不明此理,你看它冲着珠帘叫个不停,大有呼之不醒,决不罢休的意思。这里出现拟人化的黄莺,别饶意趣,既点明时间,又寓讥讽之意:任凭你莺儿怎样叫唤,那女主人却“红窗睡重不闻莺”! 第三句一个“醉”字,说明她之所以酣眠,不过是宿酲未解而已!末句的“边书”指来自前线的报告,自必是“十万火急”的“鸡毛信”。哪知送进深宫,却被搁置一边,原封未动。这也难怪,华筵歌舞,既倦且醉;锦帐酣眠,日高未起,教太后哪来工夫“启封”呢?

至此重读上片,便觉写景之中不无深意存焉。今姑试言如下:“遥山”影射东北地区,其时正为战氛所笼罩,故言“暗淡春阴满”。“游丝”纤弱易绝,隐喻国势阽危。“野草”入宫院,喻外敌入寇。“红棠”与下文“锦帐芙蓉”同样是射指慈禧。当时慈禧虽将届“耳顺”之龄,但由于她养尊处优,驻颜有术,兼善修饰,其外貌与年龄差别颇大(这情况时人多有记述)。故词人暗以“红棠”、“芙蓉”讽之。挖苦的力度,十倍于斥骂。

与第一首采用比兴体为讽刺之辞的作法相反,第十首系用赋体直接表现甲午战事。

晚清“洋务派”之经营军事工业,自同治四年(1865)李鸿章在上海设“江南制造局”开始。此后福州、广州、天津等地,同类军工产业继起,形成竞争局面。至甲午战争之时,整三十年。“卅年竞铸神州铁”谓此。“卅年”足见时日之久;“神州”极言地域之广;“铸铁”前着一“竞”字,显出一派奋发图强的气象,何等可喜?殊不料此句实非褒辞,它暗用了一个典故,即五代孙光宪《北梦琐言》载罗绍威语:“聚六州四十三县铁,打一个错不成也。”甲午一战,北洋海军全军覆没,洋务派三十年来苦心经营,制造许多舰艇,终因其水师为后党之御用工具,军纪败坏,战斗力不强,致使大批战舰毁于一旦,大错铸成,“神州铁”白白地耗费了。此句明扬暗抑,实是含泪的讥讽。次句“水犀翻被蛟螭截”,“水犀”语出《国语·越语》:“今夫差衣水犀甲者亿有三千。”此处指代北洋海军。“蛟螭”,蛟龙,传说中的两种凶猛水兽,这里借指日军兵船。洋务派铸铁三十载,北洋水师建军二十年,理应兵精器锐,一往无前,哪知一旦交锋,反遭敌舰截击。“翻”字如悬崖飞瀑,一落千丈。接下去二句直泻而下,展示出一派触目惊心的水战景象:鱼雷触发,惊涛山立,红焰满江(古诗词“江”、“海”混用,此处似指大海)。由于高度概括、凝炼,便使读者窥此一斑,如见全豹。“伤心”二字景中含情,暗示北洋军舰已被巨浪吞没,传达出作者对国难的深悲巨痛。

下片前三句转为评议。“长城吾自坏”用南朝宋檀道济语(见《南史·檀道济传》)。“蠮螉塞”是居庸关的雏形,名称的含义是说边防军筑了望敌情用的土室,如细腰蜂之掇土为房。前燕慕容皝攻后赵时,曾通过这“必不设备”的土塞,而“长驱至于蓟城”(《晋书·慕容皝传》)。二句以象征手法,将坚固的长城与不堪一击的土塞作对比,痛斥朝廷倒行逆施,自取其咎。最后两句亦为用典。《世说新语·方正》:“苏峻既至石头。”刘孝标注引王隐《晋书》:“诏书征峻,峻曰:‘台下云我反,反,岂得活邪? 我宁山头望廷尉,不能廷尉望山头!’乃作乱。”这里借指前方将士束手待毙的可悲处境。末句有二层含义:甲午之役,光绪帝主战。当前方将士对朝廷的幻想破灭之时,自然会思念起这个无权的皇帝来;前人在国难之秋,“君”与“国”的概念往往密不可分,因而这句也可理解为对祖国前途的忧伤。写到这里,作者的忧国之泪潸然满纸了。

叶衍兰的这组词,用小令来反映国家、民族的重大政治事件,且反映得如此及时,如此深刻,这在词史上是罕见的。而其所反映者,又是中国近代史上遭受帝国主义侵略、因晚清政府腐朽没落而丧师辱国的沉痛一页,真可谓之“词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