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陈子龙
点绛唇·春日风雨有感
满眼韶华,东风惯是吹红去。几番烟雾,只有花难护。梦里相思,故国王孙路。春无主。杜鹃啼处,泪染胭脂雨。
清顺治四年亦即南明永历元年(1447)仲夏,子龙抗清兵败被捕,投水自杀,享年四十。此词借伤春抒发亡国之慨,当作于是年春,至少不当早于南明隆武元年(1645)。
上片伤春。春光(“韶华”)是美好的,无奈春暮风雨吹红,百花零落殆尽。陈子龙生于晚明这一特殊的历史时期,是文士,但更重要的则是抗清的志士。清兵入关后,福王政权曾给他带来复明的希望,然而前后仅仅两年的时间,南京陷落,福王朱由崧旋为叛徒田雄所卖,潞王常涝又在杭州投敌。唐王朱聿键(隆武帝)在福州监国,次年便于汀州和曾后同时遇害。从崇祯十七年(1644),至永历元年的四年里,子龙经历的变故太多了!所以他于“东风”后缀一“惯”字,于“烟雾”前著“几番”二字(“东风”、“烟雾”,切题“春日风雨”),以表达无限感慨之情。在福王政权中,他曾任兵科给事中;南京陷落,他起兵于松江,失败后,遁迹水月庵为僧,仍不忘联络江浙义士,不忘复明,直到最后不屈投水。或许是气数将尽,大明这一枝“花”,非己身只手能护,非史可法、黄道周诸公能护,非江南各地义士能护!然而即便“难护”,词人也要将它“护”下去,用自己的热血,用自己的生命。“花难护”,即其诗中所谓“岂惜余生终蹈海,独怜无力可移山”(《秋日杂感十首》其十)之意。
过片借梦追怀故国故君。子龙此类作品甚多,诗如《秋日杂感十首》其八:“江陵文武牙签尽,建业风流玉树残。”《登神仙馆同惠朗胜时作二首》其二:“愧我衣冠无息壤,因君羽翰到沧州”(《陈忠裕全集·考证》:“是时唐王已死,鲁王遁入海岛,而张煌言、徐孚远、朱永佑诸人相从患难,其欲因羽翰以到沧州者,仍不忘故君之思也”)。词如《柳梢青》:“绣岭平川,汉家故垒,一抹苍烟。”《二郎神》:“叹绣岭宫前,野老吞声,漫天风雨。”值得注意的是,此词‘故国’之后,还缀有“王孙路”三字。福王、潞王、唐王,死的死、降的降,但王室流落江南而坚持抗清斗争者仍大有人在,如遁于海岛的鲁王朱以海,隆武二年在云南称帝的桂王朱由榔等。词人对他们的斗争事业及命运极为关切。“春无主”,即其别首《二郎神》词“东君无主。多少红颜天上落,总添了数抔黄土”之意。“胭脂雨”,形容花随雨落,有如美人之泪,仿佛也在陪伴着词人伤心国事。此时又偏偏有杜鹃啼血,好不凄凉。子龙之怆然下泪,总的说来当然是哀痛明亡,但细细寻绎,所哭之具体的人与事又有数端。“青盖血飞天日暗,黄旗气掩斗牛寒”(《秋日杂感十首》其一),哭的是弘光帝被杀。“黑云隤颓南箕灭,钟陵碧染铜山血”(《岁晏仿子美同谷七歌》其五),哭的是其师黄道周殉难。“黄舆欲裂九鼎没,彭成浩浩湘水寒”(同上诗其六),哭的是其友夏允彝因国破而自尽。“君不见龙山置酒桓宣武,参佐风流映千古;又不见宋公秉钺真奇才,横槊赋诗戏马台。江左英雄安在哉,彭城南郡生蒿莱”(《九日虎丘大风雨》),则是哭吴易慷慨就义、国中无人……本篇结句之“泪染胭脂雨”,不言所指,而涵盖面极大,包容了上述的一切。
子龙追思故国之诗,慷慨淋漓,激昂奔放,而同类题材之小词,却极为含蓄妩媚,婀娜韶秀,这固为“要眇宜修”(参见王国维《人间词话》)之词体所决定,但若无善化百炼刚而为绕指柔之词技,也难于达到如此炉火纯青、至情感人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