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性德悼亡词《沁园春》(瞬息浮生)小序云:“丁已重阳前三日,梦亡妇淡妆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能复记,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妇素未工诗,不知何以得此也?”从此以后,痴情的词人每对着天上的一轮浩月,思念逝去的妻子。上面这首《蝶恋花》似是对梦中亡妻的两句诗的深情回答。
词的一开篇,抒情主人公仰望夜空一轮浩月发出深沉的感叹:“明月呀明月,最可怜你一年到头运行不息,也太辛苦了。最可惜你好景无多,一夕才圆,夕夕都缺。”(“昔昔都成玦”句,昔,同夕。环,圆形玉璧。玦,圆形而有缺口的佩玉。)词人实际上是用天上月的圆与缺,比喻人世间的爱情总是好事多磨,极难美满。天边的一轮明月,漾起词人多少情思,她那皎洁的光辉洒在自己自上,使他感到一种温馨的抚爱,于是他重温起那“重阳前三日”的梦,想起亡妻梦中临别时那两句诗。你不是“衔恨愿为天上月”吗?要是你真的变成永远皎洁的月亮,我一定要追随你到寒冷的天上,给你送去温暖。《世说新语》记载了荀奉倩的故事,冬天,他的妻子病了,荀便到庭院中去受冷,然后用冻冷的身体给妻子解热。纳兰性德想妻子变成月亮,身在广寒宫中,会感到寒冷,我当为你送暖去呀。词人对亡妻这番信誓旦旦的表白,自然是痴人说梦式的荒唐幻想,然而,这痴人的一片真情,却是人世间最为难得的。
当然,幻想终究是幻想,词人终于清醒过来了。他哀叹“无那尘缘容易绝”,无奈尘世的缘分是那样脆弱,轻易地就断绝了;他面对的是绝望的现实:人去楼空,黄叶闭窗,原来爱的小屋,如今死般的沉寂。只有燕子不知道人世的变迁和人心的悲痛,还象从前一样,成双成对地踏着帘钩呢喃细语,诉说着此间曾经有过的旖旎柔情呢。
人天界限永远不可逾越,此恨绵绵没有尽期。难道就此甘心,向命运屈服不成?不,绝不。词人情不自己地到亡妻的秋坟上去了,他悲歌当哭,唱起了挽歌(“唱罢秋坟”化用李贺《秋来》“秋坟鬼唱鲍家诗”句)。眼泪流尽了,悲歌唱完了,可是,心中的万斛愁情平息不下来。忽然,词人复发奇想:今生今世不能相聚了,那么,就让我们俩化为蝴蝶,成双成对地在春花丛中尽情飞舞吧。
这首《蝶恋花》通篇痴情痴语,凄伤欲绝。显然,这是纳兰性德一首没有标出题目的悼亡词,感情极为真挚、深刻,它不只是停留在对亡妻的单纯怀念,而是执着地追求和期待不可能实现的鸳梦重温。人死怎能复生呢?于是,他把希望寄托在宗教的力量和古代迷信、神话的传说上,他为自己编织了一个又一个美丽的幻想,看起来很荒谬,却是真实地表现了一片痴情,具有感人肺腑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