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王国维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暮。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这首词是光绪三十一年(1905)春天,词人暂返海宁时作,时莫夫人尚在。
本来,重逢是人生中美好和被向往的时刻。岁月迢迢和社会动荡常常会给重逢增添浪漫、温馨的色彩。然而这首词却给重逢抹上了悲伤的阴影。在词人看来,离别是痛苦,重逢也是痛苦。这和他的《红楼梦评论》中所谓:“人生者如钟表之摆,实往复于痛苦与厌倦之间者也”云云是一脉相承的。
词以“阅尽天涯离别苦”发端,说离别是痛苦的。照常理来说,离别既然痛苦,重逢、聚首当然欢乐、愉快。但是,下文却陡然一转说:“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写花,同时也是写人,是以花的零落,暗示闺中人的憔悴。“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暮。”人花相看无语,归来人与闺中人久别乍见亦无一语。“绿窗”指闺中人,也指花。春暮、天暮,指季节的变换,时日的推移,也指闺中人的衰老,花的凋谢。这几句亦花亦人,花人难分。下片开头三句:“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谓天涯飘泊归来,灯下互诉相思之情,瞬间闪现了一缕欢乐,但这一缕新的欢乐却引来了千千缕的旧恨。这里我们应该注意,这千千缕的旧恨,并不是说他和莫夫人之间有什么间隙,有什么恨事,而是悲感于岁月蹉跎,青春消失。王国维是以诗人之眼观物,并不域于一人一事。正因此,结拍说:“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在王国维看来,无论是岁月的自然流失,还是人世的荣枯变化,都深深地烙着痛苦的印记。而人间最留不住的是朱颜和春花,她们有如电光石火,瞬息皆非。以此结束全篇,就使其展示的内容已不局限于个人的重逢、个人的悲欢离合,而具有普遍的意义,这正是王国维所努力探求的。可惜的是他深深地陷入了悲观主义的泥淖而不能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