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柳永《蝶恋花·伫倚危楼风细细》原文赏析

(宋)柳永

蝶恋花·伫倚危楼风细细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柳永的这首词,以其“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一名句而传诵千古。这句话由《古诗十九首》中“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句化出,而感情色彩更为浓郁,它反映出人们对美好事物的执著的追求,虽然为了“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而憔悴,但终究无怨无悔,率真的情感脱口而出,引起千百年来人们的共鸣。

“执著”,姑且不论从心理学上讲是否属健康心理,但这种心理在文学中却是美的,它是一种积极的升华。中国历来有“以悲为美”的传统,婉约词常是这种美学传统的最好载体,它通过对失意的渲泄,寄托人们的理想和希望。文学家常着意于此。清人项廷纪云:“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忆云词丙稿序》)柳永是怎样把这种偏执的心理艺术化、美化的呢?他在《凤栖梧》这首小令极小的空间内,表现出感情的跌宕起伏,委婉曲折,使人感受到词人的缠绵悱侧。词的上片以虚问实,描绘出朦胧惨淡的春景,在一种模糊迷离的氛围中表现词人思绪的恍惚和心境的孤寂。“佇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词人久久地侍立在高楼之上,面对春景,想以此排遣内心的愁情,却不料满目景色皆著上了词人忧郁的感情色彩。柔风吹过,恰似胸中缕缕愁情;极目望远,又似涌来似断似续的哀愁,“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接天草色交融着夕阳下蒸腾的烟气,感伤的氛围笼罩着词人,有谁了解独自凭栏默默无语的词人?又有谁理解他内心感情的世界呢?这里,虚实相生,词人不写实写细,而是留有空白,以模糊的景色衬托词人内心难以名状的愁伤和孤寂,在虚空中涌荡出摇动的愁情。宗白华在《中国艺术意境的诞生》一文中说:“中国诗词文章里着重这空中点染、转虚成实的表现方法,使诗境、词境里有空间,有荡漾。”这里词人运用的便是这种模糊表现的艺术手法。

词的下片“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掀起了词的高潮,这是词人心中的一阵波澜的外现。词人失意惆怅,多想以酒浇愁,在狂放疏散、放浪形骸中,在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抹去心中的哀愁。对着酒放歌,打起精神乐一乐,却是无趣而又无益。于此,词人又回复了原先的怅惘。于是他认定:“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词人相思得一天天消瘦下去却无怨无悔,为了理想中的恋人值得如此憔悴,甘愿承受这无结果的爱的痛苦。这一句是词眼,形象化地表现出词人对意中人的执著。

王国维《人间词话》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此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王国维借柳词肯定了成大事业的锲而不舍精神,但他认为更高的、悟的境界则是大词人辛弃疾《青玉案·元夕》中的那句话。这是一种觉悟,如果我们略带调侃地来看柳永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则会觉得词人有些痴迷不悟了。“寻他千百度”的人,不在“望极”“天涯”,而是在“回首”的“灯火阑珊处”。儿女情长的柳永何识之不到呢?论词者每以柳词为“俗”,这里不正是有些契机吗?佛教极力排斥“执著”,常人大概也更欣赏一种洒脱的人生。当然我们也崇尚月亮,人类向往月亮的理想产生了嫦娥奔月的神话,可月亮必竟是在广漠的星汉中的,距人不啻亿万,何如低首掬起湖中的一轮明月来得真切,且不乏罗曼蒂克。“蓦然回首”,不失为一种潇洒的人生。悟于此,我们当可御风而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