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诗诗群·张子选·大风雪之夜》新诗鉴赏

《西部诗诗群·张子选·大风雪之夜》新诗鉴赏



每逢大风雪之夜

毡房门外成群的风声

注定要吹瘦一两盏酥油灯

让你感到:牧马的汉子

留在你面颊上的每个亲吻

都格外寒冷

四处游牧的马群

使草原大得永无止境

使人在大风雪之夜

总是等不来由远而近的马蹄声

一辈子也等不来多少马蹄声



也有承受不了大风雪

之夜的女人

改嫁了,嫁给了不肯游牧的人

你知道:她们将因为

在大风雪之夜不用再等待什么

而憔悴一生

憔悴一生也挡不住那些

早上起来总要钻出酒瓶子

打几个呵欠的男人

吆喝着马群出几趟远门

大风雪之夜、大雪大风

宠坏了大草原上

飘来飘去的男人

宠坏了对女人永无歉意的男子

宠坏了你的男人

他会在你快要忍受不了的时候

弄得你浑身都是爱情

弄得你只有惦念着他那

每个充满风暴的指纹

疯癫癫地骂一声: 该死的

又后悔这句话在大风雪之夜

会预示出一种不祥的命运

会成为你哭不出泪水的眼睛里

永远走不回来的什么音讯

——相传,牧马人倒下的时候

他们的靴子还会站在荒野上

痛饮狂风



不想知道,可你还是

清楚地知道: 每逢大风雪之夜

总有去了就回不来的牧马人

变成身披黑斗篷的风神

惹得部落里的寡妇们

都要冲出家门,纷纷搂住

随便哪匹马的脖颈

像搂紧她们自己的男人

彼此撕肝裂胆地

痛苦一阵,安慰一阵

然后沉默,然后就是

拉扯大自己的每一桩心事

拉扯大孩子们的哭声

还做牧马人



张子选曾是校园诗人,大学毕业后他从兰州到了阿克塞。这是一片蛮荒的粗砺的土地,游牧的哈萨克们与酷烈的自然构成了特殊的冲突氛围。张子选深深感受着这一切,理解着这一切,他认为真正的西部诗不应该是空泛的嘶喊,而应把握住“人与自然之间互相对立,互相交流,互相塑造,同时改变自身精神结构的博大微妙的过程”(张子选《西部大草原》序)。且让我们看看这首《大风雪之夜》的“精神结构”吧。

在西部,人们随时都在感到大自然施虐的力量。一部自然的历史,几乎就是威慑、吞噬孱弱生命的历史。但真正坚强的生命,也正是在与自然的搏斗中塑打成形的。沙漠风可怖的啸叫更增添了人们那种孤寂沉郁又勃发的生命力度,在死亡岸边的歌唱由于这啸叫的伴奏,而显得格外雄浑悲壮。“大风雪之夜”不是恐怖之夜死亡之夜,诗人在与大自然的对峙中,借助了自然力来肯定人的生命力:自然成了背景,活动着的主体是战胜它的人。这首诗写了西部的男人和女人,男人是勇敢的向自然挑战的力量,女人是坚韧的忍受苦难的力量,这两种力量加起来,正是荒蛮的土地上顽强生存者的整体形象。所以,在这首诗中,男人和女人不再仅是生理意义上的男人和女人,而成为一种抽象的力的象征。这首诗用了男人对女人的谈话语势以造成直接感。一开始,诗人写了大风雪之夜“你”的思绪。“毡房门外成群的风声” 像疯狂的野兽砸门时,女人(“你”) 感到牧马汉子留在她额头的每个亲吻都格外寒冷。为什么? 因为在无数个这样的夜晚,归来者 “由远而近的马蹄声” 永远消失了。她的丈夫在哪儿呢? 她不敢想下去! 她又在深入地想下去!

她转而想起另一些女人,她们忍受不了大风雪之夜的孤独恐惧,“改嫁了,嫁给了不肯游牧的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选择? 她认为,这种选择是不幸的,“她们将因为/在大风雪之夜不用再等待什么/而憔悴一生”。这是一种价值判断,是西部人在与死亡的抗争中树立起的特殊的精神火焰,这又是一种悲壮的乐观主义。诗人接下来写牧马汉子。他们是些被暴风雪宠坏了的男人,为了生存终日 “飘来飘去”,每个 “指纹” 都“充满风暴”,即使 “倒下的时候/他们的靴子还会站在荒野上/痛饮狂风”。这样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男人,在大风雪之夜,只有思念担忧着这样的男人才值得!

她又想起那些与她同样的女人,她们中的许多人在暴风雪之夜失去了丈夫。那些死去的人 “变成身披黑斗篷的风神”,也要回来抚慰坚强忠贞的妻子。“随便哪匹马的脖颈” 被寡妇们死死搂住,像搂住自己的男人,她们痛苦一阵,彼此安慰一阵,然后——沉默! 这沉默中潜藏着巨大的爆发力,她们无悔无惧,她们要以两倍的疼爱和严厉 “拉扯大孩子们的哭声/还做牧马人”! 啊,这就是 “人与自然之间互相对立,互相交流,互相塑造”后,呈献的 “自身精神结构”,这是生命的超越,生命的最高图腾——牧马人!

这首诗,以诗人对 “你” 的交谈贯穿全篇,读来一无障碍,仿佛我们直接触摸了 “你” 的心音。这种抒情角度的选择是张子选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