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汉魏晋南北朝散文·南北朝散文·陈寿与《三国志》·隆中对

亮躬耕陇亩，好为 《梁父吟》。身高八尺，每自比于管仲、乐毅，时人莫之许也。惟博陵崔州平、颍川徐庶元直与亮友善，谓为信然。

先主屯新野，徐庶见先主，先主器之。谓先主曰： “诸葛孔明者，卧龙也。将军岂愿见之乎?” 先主曰： “君与俱来!” 庶曰： “此人可就见，不可屈致也，将军宜枉驾顾之。” 由是先主遂诣亮，凡三往乃见。因屏人曰： “汉室倾颓，奸臣窃命，主上蒙尘。孤不度德量力，欲信大义于天下，而智太短浅，遂用猖獗，至于今日，然志犹未已，君谓计将安出?”

亮答曰： “自董卓已来，豪杰并起，跨州连郡者不可胜数。曹操比于袁绍，则名微而众寡，然操遂能克绍，以弱为强者，非惟天时，抑亦人谋也。今操已拥百万之众，挟天子而令诸侯，此诚不可与争锋。孙权据有江东，已历三世，国险而民附，贤能为之用，此可以为援，而不可图也。荆州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国，而其主不能守，此殆天所以资将军，将军岂有意乎? 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高祖因之以成帝业。刘璋暗弱，张鲁在北，民殷国富，而不知存恤，智能之士思得明君。将军既帝室之胄，信义著于四海，总揽英雄，思贤如渴，若跨有荆、益，保其岩阻，西和诸戎，南抚夷越，外结好孙权，内修政理。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百姓孰敢不箪食壶浆以迎将军者乎? 诚如是，则霸业可成，汉室可兴矣。” 先主曰： “善!” 于是与亮情好日密。

关羽、张飞等不悦，先主解之曰： “孤之有孔明，犹鱼之有水也。愿诸君勿复言。”羽、飞乃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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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节选自《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标题是后加的。

东汉末年，汉室衰微，宦官权臣相继作乱。为争夺天下，刘、孙、曹三家展开一场激烈的争斗。开初，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统一了北方，准备挥师南下;孙权据有江东六郡，又有长江天险，也有问鼎中原之意;而刘备最弱，只依附刘表，暂作安身之处，虽有复兴汉室之雄心，却无扶危持颠之良谋。建安十二年(207)，得孔明之友徐庶之荐举，刘备三顾茅庐，诚邀隐居隆中的诸葛孔明出山共襄大业。这《隆中对》，就是孔明针对刘备关于天下大势的征询所作的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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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作品可分四段——

第一段(1节)：诸葛亮隐居隆中;

第二段(2节)：徐庶推荐诸葛亮，刘备三顾茅庐;

第三段(3节)：诸葛亮答对，纵论统一天下大计;

第四段(4节)：“隆中对”之余波。

第一段：诸葛亮隐居隆中

亮躬耕陇亩，好为 《梁父吟》。身高八尺，每自比于管仲、乐毅，时人莫之许也。惟博陵崔州平、颍川徐庶元直与亮友善，谓为信然。

一、诠词释句：

躬耕陇亩——诸葛亮隐居隆中，亲自耕种田地，务农为业。“隆中”，在今湖北襄阳城西二十里。

梁父吟——乐府《楚调曲》名。梁父，亦作“梁甫”，山名，在泰山下，死人聚葬之处。据《乐府诗集·梁甫吟解》：“《梁甫吟》，盖言人死葬此山，亦葬歌也。”今所传古辞，写齐相晏婴以二桃杀三士之事，传为诸葛亮所作。

管仲与乐毅——管仲，即管敬仲，名夷吾，字仲。得大夫鲍叔牙推荐，齐桓公任为卿，进行了各项改革，助齐桓公成为春秋第一个霸主。乐毅，战国时燕将，乐羊后代。燕昭王任亚卿，率军击破齐国，先后攻下七十多城，因功封昌国君。

徐庶——三国颖川(今河南禹县一带)人，字元直，初与诸葛亮为友，后归刘备乃荐诸葛亮。从刘南行，其母为曹军所执，被迫改归于曹操，官至右中郎将。死于魏明帝时。崔州平，事迹不祥。

二、略述大意：

诸葛亮亲自耕种田地，喜欢吟诵乐府诗《梁甫(父)吟》。他身材高大，达八尺，常常将自己同春秋名臣管仲和战国名将乐毅相比，而当时人们并不承认这一点。只有博陵和颖川两个朋友崔州平、徐庶与他交情甚密，才认为确实是这样。

从这介绍中，得知诸葛亮虽耕于陇亩，但身怀伟大的政治抱负。

第二段：徐庶推荐诸葛亮，刘备三顾茅庐

先主屯新野，徐庶见先主，先主器之。谓先主曰： “诸葛孔明者，卧龙也。将军岂愿见之乎?” 先主曰： “君与俱来!” 庶曰： “此人可就见，不可屈致也，将军宜枉驾顾之。” 由是先主遂诣亮，凡三往乃见。因屏人曰： “汉室倾颓，奸臣窃命，主上蒙尘。孤不度德量力，欲信大义于天下，而智太短浅，遂用猖獗，至于今日，然志犹未已，君谓计将安出?”

一、诠词释句：

先主与新野——先主，指三国蜀主刘备。新野，在今河南新野南。

将军与就见——将军，时刘备为左将军，故是称之。就其所居之处而见之，犹言往见。

屈致与枉驾顾之——屈致，委屈他枉驾来见，犹言召来。枉驾顾之，枉驾，敬辞。枉，屈就。顾，拜望。这是说，屈尊相访、拜望。

遂诣亮——就去拜见诸葛亮。诣，前往，去到。

屏人、奸臣——屏(bǐng饼)人，命左右随从走开。屏，退避。奸臣，此指曹操。曹操于董卓灭后，为了争取主动，移迁汉献帝于许都，挟天子以令诸侯，灭掉袁术、袁绍，自为丞相，封为魏王。故云“奸臣窃命”。

主上蒙尘——汉献帝被劫持，从洛阳迁于许(今河南许昌西南)，故言蒙尘，受难。

孤与度德——孤，周代小国之君称“孤”。刘备时任豫州牧，故自称孤。度(duó夺)德，揣度自己有多大德行。

信、用、猖獗——信，通“伸”。用，以。猖獗，此指摔大跤，栽跟斗。獗，通“蹶”。失败，挫折。

二、略述大意：

刘备驻军在新野。徐庶去见刘备，刘备很器重他。徐庶因而向他推荐了诸葛亮。他对刘备说：“诸葛孔明，是个隐居山野的俊杰，将军愿意见吗?”刘备让与孔明同来见他。徐庶说“这个人只能前往拜访他，不能使他降低身分前来，将军应该屈身去拜访他。”

于是，刘备就去拜访诸葛亮，去了三次，才得见面。刘备屏退了左右随从后，对诸葛亮说：“汉朝濒于崩亡，奸臣窃取了政权，皇上被劫持迁都许昌，使帝光蒙尘。我不自量力，想在天下人面前伸张正义，但自己智谋与能力都不够，因此常常失败受挫，弄到现在这个样子。可是，我的志向还没有消沉，请您对我说有什么良策?”在这一节中，徐庶荐举了诸葛亮后，刘备三顾茅庐，最后同诸葛亮相见，以礼贤下士谦逊态度倾诚问事。以下就是诸葛亮的大段对策——

第三段：诸葛亮答对中，纵论统一天下大计

亮答曰： “自董卓已来，豪杰并起，跨州连郡者不可胜数。曹操比于袁绍，则名微而众寡，然操遂能克绍，以弱为强者，非惟天时，抑亦人谋也。今操已拥百万之众，挟天子而令诸侯，此诚不可与争锋。孙权据有江东，已历三世，国险而民附，贤能为之用，此可以为援，而不可图也。荆州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国，而其主不能守，此殆天所以资将军，将军岂有意乎?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高祖因之以成帝业。刘璋暗弱，张鲁在北，民殷国富，而不知存恤，智能之士思得明君。将军既帝室之胄，信义著于四海，总揽英雄，思贤如渴，若跨有荆、益，保其岩阻，西和诸戎，南抚夷越，外结好孙权，内修政理。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百姓孰敢不箪食壶浆以迎将军者乎?诚如是，则霸业可成，汉室可兴矣。” 先主曰： “善!” 于是与亮情好日密。

一、诠词释句：

董卓——东汉陇西(今甘肃境内)人，本为凉州豪强，灵帝西北边将。灵帝崩，权臣何进召之入洛阳诛宦官。事泄，何进为宦官所杀。董卓即废少帝，立献帝，专断朝政。关东兵起，卓挟献帝西迁长安，自为太师，残暴专横，后为王允、吕布所杀。

袁绍——字本初，汉末汝阳(今河南商水)人。董卓乱政，诸州起兵讨伐，袁绍兵多地广，素有历练，被拥为盟主，诛了卓军后，割据河北。在官渡(今河南中牟境)大战中，为曹操所败，不久病死。

非惟天时等句——是说，不是全靠老天保佑，还应有自己的睿智筹划。“争锋”，即争胜。

孙权——东吴开国之君，世称“吴大帝”。字仲谋，富春(今浙江富阳)人。继其兄孙策据有江东六郡。于吴蜀彝陵之战中，大败刘备后于武昌称帝，号国为·“吴”，即迁都建业(今南京)。

江东与三世——江东，指长江下游地区。三世，指孙坚(父)、孙策(兄)和孙权三代君侯为“三世”。

荆州与沔水——荆州，古九州之一，约有今湖南、湖北和广东的部分地区。沔(miǎn免)水，即汉水之上游。

吴会与巴蜀——吴，指吴郡(今江苏吴县);会，指会稽郡(今浙江绍兴)。巴蜀，巴郡，治在今之重庆;蜀郡，治于今之成都。巴蜀，是这一地区泛称。

其主——指刘表，时为荆州牧，素无远志，仅图自保。所以诸葛亮说他不能据守。

殆、资、岂——殆，大概。资，帮助。岂，即“其”，表疑问。

益州与高祖——益州，汉代设置，位于四川境内。高祖，此指汉高祖刘邦。“因之”，凭借它。

刘璋与张鲁——刘璋，字季玉，继其父刘焉为益州牧，指今四川之地。刘备入蜀，使击张鲁。刘备回军攻打成都，刘璋开城出降，被安置于南郡公安。孙权夺取荆州后，又任他为益州牧，驻秭归，不久病死。张鲁，东汉张陵之孙，以鬼神惑众，据汉中，自立政教合一政权几达三十年，后败降曹操。

帝室之胄——胄，后裔。刘备是汉景帝子中山王刘胜之后裔。

岩阻、诸戎、夷越——岩阻，山崖险阻之地。诸戎，指西南诸族。夷越，夷，指当时南中(今云南)诸夷，越，指交州(今治所于越南河内，汉代设置)境内诸越族。

内修政理与宛、洛、秦川——政理，即政治。即说国内修明政治。宛，指河南南阳。洛，指河南洛阳;宛洛，此泛指中原地区。秦川，犹言“关中”。古人常以它代称陕西一带的地区。

箪食壶浆——箪(dān单)，竹制或苇制之盛器，常用以盛饭。箪食壶浆，用竹篮盛饭，用瓦器盛着浓汁饮料。如菜汤、豆汁之类。语出《孟子》：“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这是说，百姓们都会准备劳军之礼来欢迎将军(指刘备)的。

二、略述大意：

诸葛亮答语是：“自从董卓专权以来，各地豪杰纷起，大都各占据了大大小小地盘。在当时，曹操兵力、名声都比不上袁绍。但曹操能够变小为大，自弱增强。究其原因，不仅时机好，也是由于人谋的结果。现在，曹操已拥有百万大军，且又要挟着皇帝来号令诸侯。在这种情况下，确实不可与他比武力。再说孙权，占据着江东大片地方，且经历了父兄三代经营，地势又险要，且有才能的社会贤才，都被他们收用了，人民归附，国基牢稳。对于这种对手，只可当作外援而不可以把他看作谋取对象。荆州，是一个天下兵家必争之要地。它北而控制沔水、汉水两河，又直达南海，取得帮助;东边联接吴郡与会稽郡两处，西边则通巴、蜀两郡，确是一个战略要地。但是它的主人难以守住它。对于这样的重地，将军难道没有占领的想法?益州，也是一个很重要地区，它有险要关隘，易守难攻，又有广阔肥沃的土地，物阜民富。汉高祖刘邦就曾凭借这个地方完成了帝业。益州牧刘璋，昏庸无能;北面的张鲁久占着汉中，人民富裕，国家强盛，但不懂爱惜人民。现在有智谋才能的人，都渴望得到贤明的君主。将军既然是皇家的后代，威望和义气已名闻天下。如果能广招群英和贤能之士，壮大了力量，再占领荆州、益州，守住险要重地，再同西边各族和好，对南面各族进行安抚，又同东边的孙权结成联盟，对内修明政治，则天下就会发生大变化。这时，派一名上等将军率领荆州军队向南阳、洛阳的中原地区进军;而您亲自率益州兵马出击秦川，老百姓岂能不用竹筐盛着上好饭菜，用壶装着美酒来欢迎将军呢?果若如此，统一天下大业就能成功，刘汉政权就有望复兴。”刘备听后说：“好，很好!”从此之后，刘备同诸葛亮关系日益亲密了。

但是，刘备的结义兄弟关羽和张飞等人可不高兴了。刘备则劝解他们说：“我有了孔明，就如鱼得到了水一样。希望你们不要再说什么了!”关羽、张飞这才不再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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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章，除了在头一、二节陈述了有关的基本情况，并引出刘备亲赴隆中征询统一天下良策之后，文章重心随即转入诸葛亮的答辞的描写上。这是本文最精彩之处。

大片答辞，结构谨严，层次清晰，并以简洁准确的语言和畅达的气势，本着“知己知彼必胜”的理念，从两方面进行剖析。首先分析了对方形势：曹操雄踞北方，不可与他“争锋”;孙权则偏安江东，也难“谋取”;只有荆、益两地较弱，易于得手，而且也甚重要。于是提出先取此两地入手，再伺机另图他方。然后，分析了己方的条件，有几点比较有利：一是刘备为汉帝之后裔，本人威闻天下，又思贤若渴，很有号召力;二是在此基础上，对外，安抚西南边民，并与江东孙权结好;对内，整饬军纪，清明治政，积蓄国力，伺机西征东讨，待破曹之后，再图东吴，统一大业可成，汉室定能中兴。

这个具有远见卓识的战略设计，在当时，刘备就认为“甚善!”后来也基本上沿此线路图进行了实践，历史证明效果不差。但是，由于“复兴汉室”的战略方针，已与时代潮流相违，是历史“注定了的命运”，谁也难以同历史开倒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