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汉魏晋南北朝散文·两汉散文·晁错·论贵粟疏
圣王在上而民不冻饥者,非能耕而食之,织而衣之也,为开其资财之道也。故尧、禹有九年之水,汤有七年之旱,而国亡捐瘠者,以畜积多而备先具也。今海内为一,土地人民之众,不避汤、禹,加以亡天灾数年之水旱,而畜积未及者,何也? 地有遗利,民有余力,生谷之土未尽垦,山泽之利未尽出也,游食之民未尽归农也。
民贫,则奸邪生。贫,生于不足; 不足,生于不农; 不农,则不地著; 不地著,则离乡轻家,民如鸟兽。虽有高城深池,严法重刑,犹不能禁也。夫寒之于衣,不待轻暖; 饥之于食,不待甘旨。饥寒至身,不顾廉耻。人情一日不再食则饥,终岁不制衣则寒。夫腹饥不得食,肤寒不得衣,虽慈母不能保其子,君安能以有其民哉?明主知其然也,故务民于农桑,薄赋敛,广畜积,以实仓廪,备水旱,故民可得而有也。
民者,在上所以牧之,趋利如水走下,四方亡择也。夫珠玉金银,饥不可食,寒不可衣,然而众贵之者,以上用之故也。其为物轻微易藏,在于把握,可以周海内而亡饥寒之患。此令臣轻背其主,而民易去其乡,盗贼有所劝,亡逃者得轻资也。粟米布帛,生于地,长于时,聚于力,非可一日成也; 数石之重,中人弗胜,不为奸邪所利; 一日弗得而饥寒至。是故明君贵五谷而贱金玉。
今农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 其能耕者不过百亩; 百亩之收,不过百石。春耕夏耘,秋获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给繇役; 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暑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四时之间,亡日休息。又私自送往迎来,吊死问疾,养孤长幼在其中。勤苦如此,尚复被水旱之灾,急政暴赋,赋敛不时,朝令而暮改。当具,有者,半贾而卖; 亡者,取倍称之息,于是有卖田宅、鬻子孙以偿责者矣。而商贾大者积贮倍息,小者坐列贩卖,操其奇赢,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卖必倍。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蚕织,衣必文采,食必粱肉,亡农夫之苦,有仟佰之得。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过吏势,以利相倾。千里游遨,冠盖相望,乘坚策肥,履丝曳缟。此商人所以兼并农人,农人所以流亡者也。今法律贱商人,商人已富贵矣; 尊农夫,农夫已贫贱矣! 故俗之所贵,主之所贱也;吏之所卑,法之所尊也。上下相反,好恶乖迕,而欲国富法立,不可得也。
方今之务,莫若使民务农而已矣。欲民务农,在于贵粟。贵粟之道,在于使民以粟为赏罚。今募天下入粟县官,得以拜爵,得以除罪。如此,富人有爵,农民有钱,粟有所渫。夫能入粟以受爵,皆有余者也。取于有余以供上用,则贫民之赋可损,所谓损有余,补不足,令出而民利者也。顺于民心,所补者三: 一曰主用足,二曰民赋少,三曰劝农功。今令: “民有车骑马一匹者,复卒三人。”车骑者,天下武备也,故为复卒。神农之教曰: “有石城十仞,汤池百步,带甲百万,而亡粟,弗能守也。” 以是观之,粟者,王者大用,政之本务。令民入粟受爵,至五大夫以上,乃复一人耳,此其与骑马之功相去远矣。爵者,上之所擅,出于口而亡穷; 粟者,民之所种,生于地而不乏。夫得高爵与免罪,人之所甚欲也。使天下人入粟于边,以受爵免罪,不过三岁,塞下之粟必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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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原载《汉书·食货志》,题目是后加的。它是晁错约于汉文帝十一年(前169),向中央建议贵粟重农,借以充实国用,加强边备,巩固中央政权的一篇著名奏疏。
经过多年战乱和社会动荡,粮食已成汉初的迫切问题,尤其边防上大量驻军的粮食运输都成了困难。对此,贾谊已作过剀切的陈言,晁错又进一步陈述,并提出了边防和民食的具体措施。晁错的这些政治主张,对促进西汉的农业生产和解决当时日益严重的粮食问题,起了积极作用。其中的“贵粟”观点,至今仍不失其启迪作用。
“疏”,原指分条记录,逐项记载,如“疏记”。此指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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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五节文字,各为一段,一段一层意思,即:
第一段:指出时弊,在于不农逐末;当务之急,广辟财货之道;
第二段:不农,是社会祸害之源;重农,为强国保民之本;
第三段:务农桑,在于人人贵粟;真贵粟,在于人君倡导;
第四段:指出农村破产,乃国家之大害;主张重农抑商,达贵粟之目标;
第五段:务农贵粟,以粟赏罚,才致贵粟;人粟于边,消除北患,巩固国防。
以下分段解说全文——
第一段: 指出时弊,在于不农逐末当务之急,广辟财货之道
圣王在上而民不冻饥者,非能耕而食之,织而衣之也,为开其资财之道也。故尧、禹有九年之水,汤有七年之旱,而国亡捐瘠者,以畜积多而备先具也。今海内为一,土地人民之众,不避汤、禹,加以亡天灾数年之水旱,而畜积未及者,何也?地有遗利,民有余力,生谷之土未尽垦,山泽之利未尽出也,游食之民未尽归农也。
一、诠词释句:
圣王与食之、衣之——圣王,贤明的帝王、国君。食,衣,此均用作动词,食(sì四)之,给他们吃。衣之,给他们穿。
亡与捐瘠者——亡,除下文“逃亡”之“亡”外,均同“无”。捐瘠者,指讨饭饿瘦之人。捐,贫乞者;瘠,瘦病(参见古注)。一说,被遗弃的饿死者的腐尸。瘠,借为“胔”(zī资),即饿殍之腐烂者。
畜积与备先具——畜积,同“蓄积”,储存的意思。备先具,早作准备。
海内为一与不避汤禹——前者,指全国统一。后者是说,不比汤禹时代差。避,退让,不差于。
畜积未及——指粮食的储备赶不上汤禹时代。
遗利与游食之民——遗利,余利。指土地还有潜力。游食之民,指不劳而食的人,此主要指从事中间剥削的商人。
二、略述大意:
圣明的君王主要职责在于为民众开辟资财的门路,而不是由他亲自种粮给民吃,亲自织布给民穿。所以,尧舜在位时,连续九年水灾,商汤时连续七年大旱,而国内却未有人死亡和饿瘦得不象样的灾民。为什么呢,这是因为他们积蓄多,而且早作了准备。如今,天下大定,土地人民之众,不少于商汤夏禹时代,又没有连年的水旱灾害,但国家蓄积赶不上汤禹时代,这又是什么原因呢?这说明,土地还有潜力,百姓还有余力;长谷的土地没有全部垦植,山林河湖的资源未曾全部开发利用,游手好闲,不劳而食的人,也没有全部到农业生产上去。
在开头,作者即指出圣君必为民开辟资财之道,点明全文之要点。接着,用古今对比来说明,今之时弊在于:不农。这为下文着重论述贵粟重农打下了基础。
第二段: 不农,是社会祸害之源重农,为强国保民之本
民贫,则奸邪生。贫,生于不足; 不足,生于不农; 不农,则不地著;不地著,则离乡轻家,民如鸟兽。虽有高城深池,严法重刑,犹不能禁也。夫寒之于衣,不待轻暖;饥之于食,不待甘旨。饥寒至身,不顾廉耻。人情一日不再食则饥,终岁不制衣则寒。夫腹饥不得食,肤寒不得衣,虽慈母不能保其子,君安能以有其民哉? 明主知其然也,故务民于农桑,薄赋敛,广畜积,以实仓廪,备水旱,故民可得而有也。
一、诠词释句:
不农与地著——不农,不从事农业生产。地著(zhuó茁),汉以后,亦称“土著”,此指定居在农村。地著,即著于一地。
轻暖与甘旨——前者,指用毛皮或丝棉做的又暖又轻的贵重衣服。后者,指甘美的食物。
君安能以有其民——君主又怎能拥有他的百姓呢?意即君主难于保住自己的统治地位。
知其然——知道这样的道理。
务民于农桑——务使人民尽力于农桑生产。
民可得而有——能拥有人民。可得而有,即可得可有。
二、略述大意:
百姓贫困了就会产生奸佞邪恶之事,贫困由于不足,不足是由于不生产劳动,不从事农业生产,就不会固定在一个地方居住,而不定居就没有家庭观念,就会随意离开农村去漂泊。人正像鸟兽到处去找寻食物,即使有高高城墙和深深护城河,严法重罚也难以禁止他。人当寒冷之时,穿不择衣;人在挨饿时,则饥不择食。如果人处于饥寒交迫的时候,就顾不到廉耻二字了。按人之常情,一天不吃饭就饿,整年不添衣就冻;肚子饿了,得不到饭充饥,身体冷了,得不到衣穿,就算慈母也难保住儿子,作为君主又怎能拥有他的百姓呢?贤明的君主懂得这个道理,所以,他要大家从事农桑生产,种粮养蚕,减轻租税,增加积蓄,使国库充盈,对水旱天灾早作准备。于是,百姓们就去投奔他,真心地拥戴他。
在这段,晁错反复说明“不农”,对于人民、对于国家、对于整个社会都是有害的。在此基础上指出:凡明君就该务使百姓从事农桑活动,并实行开明治政,而达到富国保民的目的,使社稷得到长治久安。
第三段:务农桑,在于人人贵粟真贵粟,在于人君倡导
民者,在上所以牧之,趋利如水走下,四方亡择也。夫珠玉金银,饥不可食,寒不可衣,然而众贵之者,以上用之故也。其为物轻微易藏,在于把握,可以周海内而亡饥寒之患。此令臣轻背其主,而民易去其乡,盗贼有所劝,亡逃者得轻资也。粟米布帛,生于地,长于时,聚于力,非可一日成也; 数石之重,中人弗胜,不为奸邪所利; 一日弗得而饥寒至。是故明君贵五谷而贱金玉。
一、诠词释句:
上与牧——上,指帝王,人君。牧,牧养,引申为统治。封建统治者常把对百姓的统治比作对牛羊的牧养,谓之“牧民”。
亡择与把握——亡择,不加选择。把握,手心之中。在于把握,合在手中。
周海内——走遍全国。
背、去、劝——背,背叛。去,离开。劝,鼓励,此略有引诱、助长之意。
亡逃者得轻资——亡逃,即犯法逃亡。轻资,即指轻便易带的财物。
长于时与聚于力——前者,指农作物成长有一定的季节与天时。后者,收获也要费人力。“布帛”,指麻布与丝织品的原料。
石与中人——石,古代容量单位,即十斗为一石,亦古代重量单位,即一百二十斤为一石。汉代最大量器是“石”,即“斛(hú胡)。当时量器分为:龠(yuè月)、合、升、斗、斛。《汉书·律历志》:“十龠为合,十合为升、十升为斗、十斗为斛(石),而五量嘉矣。”龠,汉尺方九分,深一寸,容量八百一十立方分。中人,中等体力的人。弗胜,拿不动,不能胜任。胜,即担负。
二、略述大意:
老百姓是受国君管束的,不论东南西北,只要有利就去,有如水往低处流那样自然。金银珠玉,不能吃、不能穿,但是大家都欢喜它、重视它。原因是因皇上重用它。作为一种物件,它有轻而易带、易藏的特点,拿在手中,可以走遍全国也无饥寒的威胁。但它有个坏处,使臣子轻易离开君主,百姓轻易离开故乡,连盗贼、逃亡者,也都为它所诱,原因就是便于携带。试想,粮食布匹的生产,要有一个生长、完成过程,不可能在一日之内办到。如果是几百斤重量的东西,中等体力的人也拿不动,因此,坏人不贪图;但一天没有它,就会饥寒临头。圣明的君主一定也会懂得这些道理,因此,他就会重视五谷而轻金玉。
在这段文字中,作者从“牧民之道”说起,通过对金玉与五谷两方面的对比论述,很自然地得出结论:粟比金玉更为重要,更具迫切性。在结句中,点出这个要害之处。
第四段:指出农村破产,乃国家之大害主张重农抑商,达贵粟之目标
今农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 其能耕者不过百亩; 百亩之收,不过百石。春耕夏耘,秋获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给繇役;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暑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四时之间,亡日休息。又私自送往迎来,吊死问疾,养孤长幼在其中。勤苦如此,尚复被水旱之灾,急政暴赋,赋敛不时,朝令而暮改。当具,有者,半贾而卖; 亡者,取倍称之息,于是有卖田宅、鬻子孙以偿责者矣。而商贾大者积贮倍息,小者坐列贩卖,操其奇赢,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卖必倍。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蚕织,衣必文采,食必粱肉,亡农夫之苦,有仟佰之得。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过吏势,以利相倾。千里游遨,冠盖相望,乘坚策肥,履丝曳缟。此商人所以兼并农人,农人所以流亡者也。今法律贱商人,商人已富贵矣;尊农夫,农夫已贫贱矣! 故俗之所贵,主之所贱也; 吏之所卑,法之所尊也。上下相反,好恶乖迕,而欲国富法立,不可得也。
一、诠词释句:
不下二人——不少于二人。“亩”,汉亩,一亩相当于今之亩七分。
伐薪樵、治官府、给徭役——伐薪樵,采伐木柴。樵,木柴。治官府,修理官衙房屋。治,修理。给徭役,应官差,服劳役。给,供给。
四时之间亡日休息——春夏秋冬一年间,没一天休息。亡,同“无”。
私自以下三句——这是说农民私人生活。送往迎来,亲朋间交际往来。吊死问疾,吊唁死者,探望病人。养孤长幼在其中,养孤,指赡养孤老。长幼,抚育幼儿。长,作动词,养育。
被、政与不时——被,遭受。政,同“征”,征服。不时,没有一定的时期,意指无节制地。
当具与有者——当具,当要交纳时。具,交纳,具备。有者,手头有点东西的人。“贾”同“价”。
亡者取倍称之息——没有东西可卖的,只得出加倍利息借钱来完税。亡,同“无”。“鬻(yù育),出售。“责”为“债”字古字。
积贮倍息——囤积居奇,牟取加倍利息(即暴利)。
坐列贩卖与操其奇赢——前者,指摆摊开店。行走曰商,坐肆曰贾。坐列,即坐于列肆之中,俗称“座商”。后者,操纵那些稀有或赚钱的货物以取大利。操,操纵、掌握。奇,稀有、异常。赢,盈,利润。
乘上之急——趁着或利用政府急用迫切的时机。
衣必文采、食必粱肉——所穿一定是华丽的衣服;所食一定是优米好肉。文采,错杂华丽色采。此指有花纹的华丽衣服。粱,上等好米。粱肉,此指精美的饭菜。
仟佰之得——仟佰,通“阡陌”,指代田地。有如种田一样的收获。一说,仟佰,同“千百”,找得到成千成百的大量钱财,应以后说为是。
因其、交通、吏势、相倾——因其,凭借、依靠他的。交通,交往、勾结。吏势,官府势力。相倾,相互倾轧、侵夺、排挤。
千里游遨与冠盖相望——千里游遨,即游逛各地,不远千里。冠盖,指古时富贵人家所用的冠服和车顶上盖伞。可用来指代仕宦人家。此指商人。冠盖相望,犹言富商巨贾往来不绝。
乘坚策肥与履丝曳缟——前者,指乘着坚固的车,骑着肥壮的马。后者,穿着丝织的鞋,拖着丝织的白绢。因古代衣裙很长而拖地,故曰“曳缟”。汉律,原由高祖规定,商贾是不得衣丝乘车的;孝惠、高后时,商人已不守汉初颁布的“抑商”法令了。
乖迕——相矛盾,相违背。迕(wǔ伍),逆,违背。
二、略述大意:
且看如今五口之家的农民,为公家服役至少得有二人,他们可耕之田地不过一百亩,收粮也只一百石。在一年中,他们春耕、夏锄、秋收、冬藏,已够忙了,还要砍柴禾,修理官房,应官差,服劳役;春天不能避风寒,夏天不能避暑热,秋天不能避阴雨,冬天不能避寒冷,一年四季,没有一天休息。此外,他们还有私人间的交际往来,唁死问病,养老育幼等一切费用,都出在这里。他们的苦难还在下边呐:不时地会遭遇旱涝天灾;政府的急切凶暴的横征暴敛,而且朝令暮改,征取赋税没有定期,当交纳时限到了,有粮者,即半价售出去交税;手头紧的,只好借高利贷交税。于是,卖田售房的,卖掉子孙的,用来偿还高利贷。这是农民状况。
再看看商人们的情况怎样呢?
大商人囤积货物,追求加倍赢利;小商人呢,则开设店铺,贩卖货物,掌握奇货赢大利。他们在市场上游荡,一旦得知皇上有急需之用时,卖价必定加倍。因此,不管巨贾小商,男的不耕,女的不织,却生活享受十分优裕:穿的一定是华丽衣服,吃的一定是精米嘉肉;他们没有农民的辛劳,却有很多的收获。商人们还凭借自己雄厚财富,常同王侯贵人交往通融,实力实超过官吏势力,彼此相互争胜夺利;他们常常远游千里之外的山山水水,一串串车盖老远就可望见,坐的是坚固华丽的车子,赶着的是壮肥大马;而且一身打扮,更令人怵目:脚踏丝制鞋子,身穿拖地洁白的丝织长衣。
从上述两相对比中,告诉人们些什么呢?
一是商人兼并农民,农民到处逃亡的缘故;
二是如今法律轻视商人,而商人却已富贵了;法律尊重农民,而农民却贫贱了;
三是一般人所尊贵的,正是君主所轻视的;官吏所轻视的,正是法所尊重的。
因此,可知上下认识相左,喜好厌恶相背,欲国家富强,法度建立,实在是“缘木求鱼”——办不到的。
第五段: 务农贵粟,以粟赏罚,才致贵粟入粟于边,消除北患,巩固国防
方今之务,莫若使民务农而已矣。欲民务农,在于贵粟。贵粟之道,在于使民以粟为赏罚。今募天下入粟县官,得以拜爵,得以除罪。如此,富人有爵,农民有钱,粟有所渫。夫能入粟以受爵,皆有余者也。取于有余以供上用,则贫民之赋可损,所谓损有余,补不足,令出而民利者也。顺于民心,所补者三: 一曰主用足,二曰民赋少,三曰劝农功。今令: “民有车骑马一匹者,复卒三人。” 车骑者,天下武备也,故为复卒。神农之教曰: “有石城十仞,汤池百步,带甲百万,而亡粟,弗能守也。” 以是观之,粟者,王者大用,政之本务。令民入粟受爵,至五大夫以上,乃复一人耳,此其与骑马之功相去远矣。爵者,上之所擅,出于口而亡穷; 粟者,民之所种,生于地而不乏。夫得高爵与免罪,人之所甚欲也。使天下人入粟于边,以受爵免罪,不过三岁,塞下之粟必多矣。
一、诠词释句:
以粟为赏罚——用粟作为赏罚。多交粟奖多赏重,反之受罚。
入粟县官——入粟,交纳粮食。县官,汉代人们对官府的通称。
拜爵与粟有所渫——拜爵,授给爵位。爵,指无实职的秩位。但有了爵位,可享减免劳役、赋税等特权。粟有所渫(xiè泄),渫,分散,有流通之意。这里是指粮食能从富人与商贾手中流散出来。
劝农功与车骑马——鼓励百姓从事农业生产有成效,称之“劝农功”。车骑马,指能够驾战车的马。
为复卒与神农——复卒,免除兵役。为复卒,意指给他免去兵役。神农,传说的古代帝王之一,是他首先教人种植,故称之为“神农”。
石城、汤池与仞、步——石城,用石头砌成的城墙。汤池,灌有沸水的护城河。一说,比喻防卫严密,难以渡过的护城河。“仞”,古代长度单位。说法不一,清人段玉裁考定:周以七尺为仞。步,亦长度单位,历代不一,周以八尺为步,秦以六尺为步。“石城十仞,汤池百步”,是形容防御坚固,非实指。
带甲、大用与本务——带甲,武装的军队,形容盛大。大用,大有用处,宝贵的东西。本务,根本要务,即带根本性大事。晁错在此把粮食提到了“王者大用,政之本务”的高度,是有见地的。
五大夫——汉代爵位名称,即“爵号”。汉规定侯以下分为二十级,五大夫即,在第九级。
入粟受爵与骑马之功——前者,指农民交纳粮食可授予“五大夫”之爵,复卒一人(即免除兵役一人)。后者,指出车骑的功劳,“有车骑一匹者,复卒三人”。故云:“此其与骑马之功相去远矣”。
所擅、亡穷、不乏——所擅,即所专有、专长。亡穷,无穷,亡,同“无”。不乏,不缺少,此指不尽。
入粟于边等四句——边,边界地区。三岁,即三年。塞下,边防地区。这是说,假如天下百姓都向边境交纳粮食,以此来受爵和免罪,这样,用不到三年,边塞上的粮食一定很多了。
二、略述大意:
当前的任务,没有比让老百姓努力从事农业生产更重要的了。要百姓认真务农,在于重视粮食。重粮的最好办法是:以粮食进行赏罚。号召天下百姓,把粮食交纳官府的,可以封给爵位,也可免除兵役和其他之罪。这样,富人有爵位,农民得到了金钱,粮食也能够多流通了。交粮买爵者,一般都是富裕的人,取他们的粮食供朝廷需用,贫苦农民的赋税也可以减轻。这叫做“损有余而补不足”。这样做合乎百姓的愿望,有三点好处:一是君主需用的粮食充裕;二是百姓赋税可以减轻;三是鼓励务农有实效。当今法令规定:百姓能出一匹战马的,可以免除兵役三人。车骑是国家的军事装备,可以给出战马者免役。神农氏说过:“有高而坚固的石头城,宽而深的护城河,百万武装的军队,如果没有粮食,还是守不住。”由此可见,粮食,对王者是最重要的,是治国要首先抓住的根本性东西。让百姓交粮买爵,得到一个五大夫以上的爵位,才免役一人,这同出战马的功效相比,相差太远了。其实封爵的权力,是君主独有的,只要张张嘴,可以封个无穷尽;而粮食,是农民种植的,能够从地上不断生长出来。得到高爵与免罪,是人们很向往的。如果天下百姓都把粮食交纳到边境,用以封给爵位和免除罪过,不超过三年,边塞地区的粮食一定很多了,那时边防军的粮食问题就解决了,国防因此得到巩固。
这个“入粟于边,巩固国防”的主张,正是晁错此疏的要害之处。因为,这是汉初解决北方“边患”的当务之急。晁错瞅准了这一点,从各个方面,进行对比剖析,用事实和剀切语调加以陈述,并提出解决的途径与办法,正符合汉文帝的需要,认为是替汉统治天下谋划长治久安之道的良策。因此,很快被采纳,并予以重用。
下边再略说两点:
一、关于“重农抑商” 与“入粟拜爵” 的利弊。
晁错提出的“重农贵粟” 主张,不仅在当时是正确的。即使在以后各个历史时期,也是务必遵循的正确方针,直到今世,仍是“重中之重”。至于“重农抑商”,在当时条件下是必要的。但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逐步暴露了这一方针的狭隘性。它对经济的发展和社会需要的满足,不但没有促进作用,而且恰恰相反。时至今日,情况更是如此。
他在文中提出的“入粟拜爵”政策,虽然暂时缓和了初汉时的社会矛盾,但在客观上,却是导致矛盾的深化。对朝廷来说,田赋是减少了,但并未真正减轻了农民的沉重负担,因为土地的大量占有者是地主,而少地农民受惠不大。再说,鼓励富人交粮买爵,为他们攫取政治地位开了方便之门,使其更有利于土地兼并。这一政策,给后世带来不好的影响。清人就说它“开后世卖鬻之渐”,使“以钱买官”之陋习,竟成为具有历史依据的正途。其实,它也是后世腐败吏治之祸根。
二、关于本篇文风特色:
晁错不仅以犀利眼光去洞察社会问题,而且也用犀利文笔来进行政论说理。读他的文章,总有一种文笔调畅,富有气势之感。许多重大问题,从社会摆上朝廷,引入文中,往往通过古今、盛衰、是非、善恶和贫富、农商和君民以及明主与暴君等等多视角、多层次的对照与排比,进行了正面阐理与反面论证。并且,文章做到了层层推进,步步深入,使自己的政论文字,组织严密,逻辑强健,说理透彻,虽然略乏文采,但仍不失为一篇政论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