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散文·唐代散文·柳宗元·段太尉逸事状
太尉始为泾州刺史时,汾阳王以副元帅居蒲。王子晞为尚书,领行营节度使,寓军邠州,纵士卒无赖。邠人偷嗜暴恶者,率以货窜名军伍中,则肆志,吏不得问。日群行丐取于市,不嗛,辄奋击,折人手足,椎釜鬲瓮盎盈道上,袒臂徐去,至撞杀孕妇人。邠宁节度使白孝德,以王故,戚不敢言。
太尉自州以状白府,愿计事。至则曰: “天子以生人付公理,公见人被暴害,因恬然,且大乱,若何?” 孝德曰: “愿奉教。” 太尉曰: “某为泾州,甚适少事。今不忍人无寇暴死,以乱天子边事。公诚以都虞候命某者,能为公已乱,使公之人不得害。” 孝德曰: “幸甚!” 出如尉请。
既署一月,晞军士十七人入市取酒,又以刃刺酒翁,坏酿器,酒流沟中。太尉列卒取十七人,皆断头注槊上,植市门外。晞一营大噪,尽甲。孝德震恐,召太尉曰: “将奈何?” 太尉曰: “无伤也!请辞于军。” 孝德使数十人从太尉,太尉尽辞去。解佩刀,选老躄者一人持马,至晞门下。甲者出,太尉笑且入曰: “杀一老卒,何甲也?吾戴吾头来矣!” 甲者愕。因谕曰: “尚书固负若属耶? 副元帅固负若属耶?奈何欲以乱败郭氏? 为白尚书,出听我言。”
晞出见太尉。太尉曰: “副元帅勋塞天地,当务始终。今尚书恣卒为暴,暴且乱。乱天子边,欲谁归罪? 罪且及副元帅。今邠人恶子弟以货窜名军籍中,杀害人,如是不止,几日不大乱? 大乱由尚书出,人皆曰尚书倚副元帅不戢士。然则郭氏功名,其与存者几何?” 言未毕,晞再拜曰: “公幸教晞以道,恩甚大,愿奉军以从。”顾叱左右曰: “皆解甲散还火伍中,敢哗者死!” 太尉曰: “吾未晡食,请假设草具。” 既食,曰: “吾疾作,愿留宿门下。” 命持马者去,旦日来。遂卧军中。晞不解衣,戒候卒击柝卫太尉。旦,俱至孝德所,谢不能,请改过。邠州由是无祸。
先是,太尉在泾州为营田官,泾大将焦令谌取人田,自占数十顷,给与农,曰: “且熟,归我半。” 是岁大旱,野无草,农以告谌。谌曰: “我知入数而已,不知旱也。” 督责益急,农且饥死,无以偿,即告太尉。
太尉判状辞甚巽,使人求谕谌。谌盛怒,召农者曰: “我畏段某耶?何敢言我!” 取判铺背上,以大杖击二十,垂死,舆来庭中。太尉大泣曰: “乃我困汝!” 即自取水洗去血,裂裳衣疮,手注善药,旦夕自哺农者,然后食。取骑马卖,市谷代偿,使勿知。
淮西寓军帅尹少荣,刚直士也。入见谌,大骂曰: “汝诚人耶?泾州野如赭,人且饥死,而必得谷,又用大杖击无罪者。段公,仁信大人也,而汝不知敬。今段公唯一马,贱卖市谷入汝,汝又取不耻。凡为人,傲天灾,犯大人,击无罪者,又取仁者谷,使主人出无马,汝将何以视天地,尚不愧奴隶耶!” 谌虽暴抗,然闻言则大愧流汗,不能食,曰: “吾终不可以见段公!” 一夕,自恨死。
及太尉自泾州以司农征,戒其族: “过岐,朱泚幸致货币,慎勿纳。” 及过,泚固致大绫三百匹。太尉婿韦晤坚拒,不得命。至都,太尉怒曰: “果不用吾言!” 晤谢曰: “处贱无以拒也。” 太尉曰:“然终不以在吾第。” 以如司农治事堂,栖之梁木上。泚反,太尉终,吏以告泚,泚取视,其故封识具存。
太尉逸事如右。元和九年月日,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柳宗元谨上史馆。
今之称太尉大节者出入,以为武人一时奋不虑死,以取名天下,不知太尉之所立如是。宗元尝出入岐周邠斄间,过真定,北上马岭,历亭障堡戍。窃好问老校退卒,能言其事。太尉为人姁姁,常低首拱手行步,言气卑弱,未尝以色待物,人视之,儒者也。遇不可,必达其志,决非偶然者。会州刺史崔公来,言信行直,备得太尉遗事,覆校无疑。或恐尚逸坠,未集太史氏,敢以状私于执事。谨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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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写于唐宪宗元和九年(814),柳宗元正在永州贬所,韩愈时在京为史馆编修。这篇《逸事状》,正是为韩愈编修唐史之用而撰的。
“逸事状”,逸事,即散佚未经记录的事迹;状,行状,是叙述死者生平的一种传记类的文体。古代常在编写传记或墓志铭之前,先写一个详具传主世系、名姓、爵里、行治和寿年等等生平事迹之资料,以供编传之用。而“逸事状”,是行状的变体,只记录逸事,至于传主的其他情况,不必详载。
段太尉(719—793),名秀实,字成公,唐汧阳(今陕西千阳)人。累官至泾源郑颖节度使、司农卿。德宗(李适)建中四年(783),因反对朱泚(cǐ此)称帝被害。元兴元年(784)追赠为“太尉”。
柳宗元写此文的目的,是给史官修史时提供可信史料。因此,他对段秀实的事迹,不仅有深刻理解,而且经过调查核实。他在送交《逸事状》时,附寄韩愈一信中称:自己喜好在边地漫游,“问故老卒吏,得段太尉事最详”;他感到“太尉大节,古固无有”,“其茫茫事无一不可记”(见《与史官韩愈致段秀实太尉逸事书》)。但作者在这篇文章中,并未全面记写太尉生平佚事,只择其中最著名的三件事加以叙写。可惜,韩愈任史官太短,没来得及办好这件事就去职了。一直等到北宋欧阳修、宋祈等人修《新唐书》时,这些材料,才成为《段秀实传》中的主要部分。
“太尉”,秦汉时设立,为全国军事首脑。历代多有沿用,但渐演为加官,没有实权。一般用作武官之尊称而不问官职之大小。元代以后废止。段太尉,是段秀实死后追赠的加官荣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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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章,有十节文字,可分四段——
第一段(1-4节):整军纪
——诛暴卒,严军律,尚书认错。有四层意思:
第一层:面对恶卒暴行,长官放纵不问;
第二层:不忍百姓受害,太尉请命除暴;
第三层:太尉大无畏精神镇住哗闹士兵;
第四层:骑兵自我“解甲”,悍将乖乖认错。
第二段:(5-7节):解民悬
——亲哺农者,卖马偿租,羞煞骁将。也有三层意思:
第一层:农田遭大旱,驻军急催租;
第二层:爱民如子,嫉恶如仇;
第三层:段公以德治民,骁将羞愧而亡。
第三段(8-9节):远奸佞
——坚拒贿赂,反对叛逆,不惜身亡。
第四段(10节):最后说明
——声明事迹可信,澄清错误看法
以下即按段解说——
第一段:整军纪
——诛暴卒,严军律,尚书认错
此段有四层意思——
第一层:面对恶卒暴行,长官放纵不问
太尉始为泾州刺史时,汾阳王以副元帅居蒲。王子晞为尚书,领行营节度使,寓军邠州,纵士卒无赖。邠人偷嗜暴恶者,率以货窜名军伍中,则肆志,吏不得问。日群行丐取于市,不嗛,辄奋击,折人手足,椎釜鬲瓮盎盈道上,袒臂徐去,至撞杀孕妇人。邠宁节度使白孝德,以王故,戚不敢言。
一、诠词释句:
太尉始为泾州刺史——唐代宗大历十二年(777),段秀实由邠(bīn宾)宁节度使白孝德推荐,出任泾州(今甘肃泾县一带)刺史。
汾阳王以副元帅居蒲——汾阳王,指郭子仪,平安史之乱有功,肃宗宝应元年(762)晋封汾阳郡王。代宗大历十二月二日,以子仪兼为关内、河东副元帅,河中节度、观察使,出镇河中。蒲,即蒲州,在今山西永济县境。
王子晞为尚书——晞,为郭子仪第三子,在平定安史之乱时,随父征讨,有军功,官至御史中丞。大历中,加检校工部尚书。
行营与寓军邠州——行营,此指副元帅的办公处。寓军,即驻军。邠州,唐属关内道,治所在今陕西彬县。寓,即寄居。
无赖与偷嗜暴恶——无赖,强横妄为。偷嗜,懒惰而贪婪。暴恶,凶残而邪恶。
率以等三句——大意是说,各种坏人拿财物行贿,把姓名非法添入军籍中,就可以胡作非为,不准地方官吏过问。率,大率,大抵。窜,混入。
丐取与不嗛——丐取,敲诈勒索。不嗛(qiè惬),不能满意。嗛,通“慊”,满足,快意。
椎、釜、鬲、瓮、盎——椎,同“槌”,此用作动词。釜(fǔ斧),古代的炊器,盛行于汉代,有铁制的,有铜制和陶制的。鬲(lì立),古代烹饪器皿,形似鼎而足中空。瓮(wèng翁去),盛酒陶器。盎(àng),盆,大腹敛口。
袒臂徐去——裸着胳膀扬长而去。袒臂,一本作“把臂”,谓相互挽臂,可通。徐去,慢慢离去。
白孝德——安西(今新疆库车县)人。李光弼部将,因军功历任北庭行营节度使,邠宁节度使,封昌化郡王(见《新唐书本传》)。
二、略述大意:
当段秀实初为泾州刺史时,唐代名将郭子仪,因其平安史之乱功绩,受到肃宗封赏为汾阳郡王,代宗时兼关内、河东两地驻军的副元帅、河中节度使,驻蒲州,即河中府。
郡王郭子仪之第三子郭晞,这时任尚书(实为御史中丞,大历中才加检校工部尚书),领朔方军支援汾州,正巧其父自行营入朝,则由郭晞代理出征行营的节度使,寄居在关内道的邠州。他竟恃父权势,放纵士兵胡作非为,横行于邠州。这里的轻薄、贪婪、兇暴、邪恶的坏人,大都以行贿取得军内列名,于是,他们就更肆意妄为,地方官不敢过问。
他们每天成群结队地在大街上公开掠夺百姓的财物;一不满,往往捣毁锅盆等各种器物,打断人们的脚骨,甚至撞死孕妇而袒露臂膀扬长而去。对此暴行,三州(即邠州、宁州、庆州)节度使白孝德,由于慑于郭子仪父子的权势,也只是表示忧愤,但不敢过问。
第二层:不忍百姓受害,太尉请命除暴
太尉自州以状白府,愿计事。至则曰: “天子以生人付公理,公见人被暴害,因恬然,且大乱,若何?” 孝德曰: “愿奉教。” 太尉曰: “某为泾州,甚适少事。今不忍人无寇暴死,以乱天子边事。公诚以都虞候命某者,能为公已乱,使公之人不得害。” 孝德曰: “幸甚!” 如太尉请。
一、诠词释句:
自州以状白府与愿计事——从泾州将情况禀告节度使府。状,一种陈述事实的文字。白,禀告。府,节度使府,即白孝德。愿计事,希望同您商议公事。
天子以生人付公理——天子把百姓交给您治理。唐代,常因避帝王名讳而改字:人,即“民”;理,即“治”。
无寇暴死——无敌人残杀而死。意指非正常死亡。
都虞侯——军中的执法官。唐中叶以后,地方也多设此官,以约束军队。“令某”,令我担任。某,段秀实自称。
已乱——已,制止。即制止作乱。
二、略述大意:
这时,泾州刺史段秀实,对郭晞放纵士兵行暴很不满,主动具状禀告节度使衙门,表示自己愿意商议措施,去办好这件事。后来,段公又亲到节度使衙门去对白孝德说:“天子把百姓交给您治理,而您看着百姓遭暴却仍旧安然自适,如果发展下去,酿成一场大乱,您将如何?”白孝德听后,感到段言之成理,表示愿听从指教。段于是进一步说:“我在泾州当刺史,平安无事,生活本来很恬适。但我对邠州的暴行看不下去,并无敌人骚扰,却使百姓平白无故遭受杀害,以致搞乱国家的边防要地。您如能命我为军中执法官的话,我就能够为您制止这些暴乱,使您的百姓不再遭此残害!”白孝德听了很感动,说:“这很好!”立即按段之请求,委任他为都虞侯。
再看下边这节文字写如何制止这场暴行——
第三层:太尉大无畏精神镇住哗闹士兵
既署一月,晞军士十七人入市取酒,又以刃刺酒翁,坏酿器,酒流沟中。太尉列卒取十七人,皆断头注槊上,植市门外。晞一营大噪,尽甲。孝德震恐,召太尉曰: “将奈何?” 太尉曰: “无伤也! 请辞于军。” 孝德使数十人从太尉,太尉尽辞去。解佩刀,选老躄者一人持马,至晞门下。甲者出,太尉笑且入曰: “杀一老卒,何甲也?吾戴吾头来矣!” 甲者愕。因谕曰: “尚书固负若属耶? 副元帅固负若属耶?奈何欲以乱败郭氏? 为白尚书,出听我言。”
一、诠词释句:
既署一月与刃刺酒翁——署,代理。既署一月,是说段代理军中执法官已经一个月了。刃刺酒翁,指用刀刺死酿酒技工。此“翁”,指技工,非“老翁”之“翁”。《资治通鉴》胡三省注:“酒翁,酿酒者也。今人呼为酒大工。”
列卒与注槊上——列卒,布置士兵。注槊,挂在长矛上。注,附着。
植与辞——植,竖立。辞,此有解释之意。“请辞于军”,是说,请让我到军中去解释劝说。
老躄与若属——老躄(bì必),年老而跛脚。若属,即尔辈、你们。“固负若属邪”,是说岂道他辜负了你们吗?固,难道。
二、略述大意:
段太尉暂时代理都虞侯一个月时,郭晞军中有十七名军士到街上去索取酒吃,并用刀刺死了酿酒的技工,还把酿酒器具捣毁,使酒横流满沟。于是,段就布置士兵去逮捕这十七个军士归案,全都斩了首,把头挂在长矛顶端,竖立于市门之外示众。
对此种处置,郭军大为恼怒,全营士兵都披上铠甲,准备向段秀实报复。白孝德见此情状,也为其惊恐紧张。速急召太尉问计:“这将如何?”段却不慌不忙地说:“没什么要紧,请让我到郭氏营中去劝说。”
白孝德将指派数十名士兵跟随段去军中。段却把他们都辞退了,还将自己腰间的佩刀也解了下来,只选了一名年老而腿跛的军士牵马。他们来到郭军营门前,着铁甲士兵出门挡住,段太尉边笑着边进了营门说:“杀一个年老的人,算什么甲士!现在我带着我的头颅到你们这里来了!”甲士见了惊骇。于是,太尉就乘势向他们开导说:“郭尚书难道有什么亏待了你们吗?副元帅也难道亏待了你们,否则,你们为何要用暴乱败坏郭氏军风、郭氏声望呢?替我赶快去告诉郭尚书,出来听我说话!”
段太尉这种置生死于度外的大无畏精神,一下就镇住了全体武装要向段算账的郭军士兵,使哗闹者不知所措,只得乖乖地去请出尚书来见太尉——
第四层:骑兵自我“解甲”,悍将乖乖认错
晞出见太尉。太尉曰: “副元帅勋塞天地,当务始终。今尚书恣卒为暴,暴且乱。乱天子边,欲谁归罪?罪且及副元帅。今邠人恶子弟以货窜名军籍中,杀害人,如是不止,几日不大乱? 大乱由尚书出,人皆曰尚书倚副元帅不戢士。然则郭氏功名,其与存者几何?”言未毕,晞再拜曰: “公幸教晞以道,恩甚大,愿奉军以从。” 顾叱左右曰: “皆解甲散还火伍中,敢哗者死!” 太尉曰:“吾未晡食,请假设草具。” 既食,曰: “吾疾作,愿留宿门下。” 命持马者去,旦日来。遂卧军中。晞不解衣,戒候卒击柝卫太尉。旦,俱至孝德所,谢不能,请改过。邠州由是无祸。
一、诠词释句:
勋塞天地与当务始终——前者是说功勋充满天地间,形容功之巨大。后者是说,应当做到有始有终。务,努力从事。
恣卒为暴与欲谁归罪——前者是说放纵士卒胡作非为。为暴,作恶。后者是说,应归罪于谁呢?
戢士与火伍——戢(jí集)士,管束士兵。戢,集敛、止息。火伍,古代军事编制名称,此指行伍、队列。唐代兵制,五人为伍,十人为火。
晡食与草具——晡(bū逋)食,晚餐。晡,申时,相当于今下午三时至五时。草具,此指不精致的餐具,借指粗劣食物。
候卒与柝与不能——候卒,即巡逻警卫的士兵。柝(tuò拓),巡夜打更用的木梆。不能,犹言无能,无才能。“谢不能”,谢,谢罪,认错,说自己管理无能有罪。“旦”,第二天。
二、略术大意:
郭晞听到报告后,即出来见段太尉。太尉对他质直地说:“郭副元帅功勋充塞天地间,应当力求保持名节全始全终,不受任何损害。可是,如今你尚书却放纵士卒施行残暴,既有暴行就会出现动乱。试想,把国家边防搞乱,要归罪于谁呢?而且,此罪定会连及你父亲副元帅。如今邠地里的那些坏子弟用贿赂混入军队之中,去残害百姓,如果让其这样下去,不加制止,不用几天就会酿成大乱哪!这个大乱是发生在你尚书手里的。大家都说你依恃副元帅权势,不好好管束士兵而造成的。这样郭氏的功勋和名望,还能保存下来多少呢?”
话未讲完,郭晞已甚为感激,于是,一再下拜说:“幸亏有您对我郭晞的教导,恩典很大,我愿意让军队听从您的话。”说完,晞即回头斥令左右道:“统统解去铠甲,回到自己队列中去,谁再敢哗噪,就杀谁的头!”
段太尉(虽然已使企图寻衅的士兵“解甲”,但还担心会反复,于是心生一计),说:“我还没有吃饭呐,请代为置办一些粗劣食物充饥。”饭毕,太尉又对主人说:“我身体犯了病,要在军中留宿一夜。”说完就叫牵马的跛脚士兵回去,第二天再来。于是,就在军营中过夜。郭晞为太尉担心不敢解衣,并告诫巡更士卒加强警卫,保证太尉的人身安全。第二天,段太尉同郭晞等都来到白孝德衙署请罪。郭晞责备自己没有治军才能,犯下了过错,作了检讨。此后,邠州再无兵患。
这一段主要是叙写段太尉几件逸事中的头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它的中心内容是:整顿军纪。怎么整顿?与众不同,不依恃权势,不借助武力,只凭两个字:无畏。太尉处事,不畏强暴,不畏艰险,敢于任事。于是,出现“奇迹”:一场连堂堂的三州节度使都感震恐的兵祸,竟在太尉精神感召下迎刃而解——骑兵自我解甲,悍将乖乖认错。接着,讲述第二件逸事:
第二段:解民悬
——亲哺农者,卖马偿租,羞煞骁将
此段也有三层意思——
第一层:农田遭大旱,驻军急催租
先是,太尉在泾州为营田官,泾大将焦令谌取人田,自占数十顷,给与农,曰: “且熟,归我半。”是岁大旱,野无草,农以告谌。谌曰: “我知入数而已,不知旱也。” 督责益急,农且饥死,无以偿,即告太尉。
一、诠词释句:
营田官——官名,指掌管军队屯垦的营田副使。段秀实在任泾州刺史之前,曾在白孝德手下任支度、营田二副使,协助节度长官管理财政和组织流民为官府垦田。
取人田与给与农——前者是说夺取百姓的田地。后者说租田给农民耕种。
农且饥死——是说农民将因饥饿而死。且,将。
二、略述大意:
在此事之前,段太尉曾在泾州当营田官,即屯垦的营田副使。驻泾州地区的大将焦令谌(chén臣),强占民田数十顷,反手又将这些占来的民田,出租给农民耕种,并说:“将来庄稼成熟了,一半归我所有。”这一年适遭大旱,田野连草也不长,农民向焦令谌告急。令谌却说:“我只知应交(租税)之数,不知道什么旱不旱的。”此后,反而催租催得更厉害了,农民都将因饥饿而死,没有什么东西可来交欠租。于是,就去求告太尉。
这节文字,主要为了牵出段秀实,为下面情节作铺垫。
第二层:爱民如子,嫉恶如仇
太尉判状辞甚巽,使人求谕谌。谌盛怒,召农者曰: “我畏段某耶?何敢言我!” 取判铺背上,以大杖击二十,垂死,舆来庭中。太尉大泣曰: “乃我困汝!” 即自取水洗去血,裂裳衣疮,手注善药,旦夕自哺农者,然后食。取骑马卖,市谷代偿,使勿知。
一、诠词释句:
辞甚巽——巽(xùn迅),同“逊”,恭顺,柔和。此指判辞平和。
舆来庭中——抬到营田官衙门的庭院中。舆,通“舁”(yú于)抬出。
乃我困汝——是我害了你。乃,实在是。困,使受困,使动用法。
裂裳衣疮——撕下自己的衣裳包扎农民伤口。衣,读yì亿,作动词用,指包扎。疮,同“创”,伤口。
手注善药——亲手敷上好药。注,敷。
哺农者,然后食——此指段太尉早晚亲自喂那个农民,然后自己才吃饭。哺,喂也。
二、略述大意:
太尉见了百姓的呈状,就判定给农民减租税。同时,派人告知焦令谌,劝其减租。但焦听到此事,极为恼怒,即召告状农民说:“难道我还怕段某人不成?怎么敢去他那里控诉我!”随即将判辞铺在农民背上,用大棒敲打了二十下,打到将要死去时,又命人抬农民到营田衙门庭中,以此向段示威。
段太尉见此情状,大哭说:“这都是我害了你呀!”随即取水给农民洗去血污,又撕下自己衣襟给他包扎了伤口,亲手敷上了良药,并还亲自日夜给农民喂食,然后自己才吃饭。后来,又偷偷卖掉自己的坐骑买来谷子代为农民偿租,还不让人们宣扬此事。
对于段太尉这种爱民如子,嫉恶如仇的正义举动,这位黑心的大将又作何反应呢?下边文字回答了这个问题——
第三层:段公以德治民,蛮横将军羞愧而亡
淮西寓军帅尹少荣,刚直士也。入见谌,大骂曰: “汝诚人耶?泾州野如赭,人且饥死,而必得谷,又用大杖击无罪者。段公,仁信大人也,而汝不知敬。今段公唯一马,贱卖市谷入汝,汝又取不耻。凡为人,傲天灾,犯大人,击无罪者,又取仁者谷,使主人出无马,汝将何以视天地,尚不愧奴隶耶!” 谌虽暴抗,然闻言则大愧流汗,不能食,曰: “吾终不可以见段公!” 一夕,自恨死。
一、诠词释句:
淮西寓军——暂时驻扎在泾州的淮西军,以防吐蕃扰边。从别处临时调移来此防守的,称“寓军”。
视天地与暴抗——前者是说,仰视天,俯瞰地,指存在于人世间。后者,是说暴戾,强横。抗,通“伉”。《汉书·宣帝纪》颜师古注:“伉,强也。”
二、略述大意:
唐自安史之乱后,回纥、吐蕃常常犯边,朝廷因此也常调别镇军队到西北一线加强防守。这里的淮西镇军就是这样驻扎在泾州的。其主帅叫尹少荣,是个富有正义感的刚直之士。尹少荣进门见了焦令谌,就破口大骂道:“你是不是人哪?泾州田野一片焦黄,人都要饿死了,你还急急催交租谷,且用大棒杖打无辜百姓。且说,段公是位讲仁义的有德之人,而你却不知道去敬重他。他唯一的一匹马,也以贱价卖了去买谷子为农民偿租,你却不以为耻地竟取了去。”接着,尹少荣又进一步教训这蛮横将军:“凡是做人无视于天地,冒犯有德之人,乱打无罪百姓,又胡取仁义之人的谷米,且使当地主人出门没有坐骑。你这种行为,将如何苟活于人世间呢?这种做法,你在奴隶面前也应当感到羞愧的!”
尹帅这一席话,确实说得有理有力。于是,虽然行为强横暴戾的焦令谌大将,听了这些震撼力极大的语言,也觉得十分羞愧,流汗不止,甚至吃不下饭。说:“我再无面颜见段公了!”过了一夜,焦令谌,竟为此事万分悔恨而命丧黄泉。
这节文字的中心,段公以自己的仁义之举,感召了人,也羞煞了当事者。这是第二件重要逸事,接下去是段公的第三件逸事。
第三段:远奸佞
——坚拒贿赂,反对叛逆,不惜身亡
及太尉自泾州以司农征,戒其族: “过岐,朱泚幸致货币,慎勿纳。” 及过,泚固致大绫三百匹。太尉婿韦晤坚拒,不得命。至都,太尉怒曰: “果不用吾言!” 晤谢曰: “处贱无以拒也。” 太尉曰: “然终不以在吾第。” 以如司农治事堂,栖之梁木上。泚反,太尉终,吏以告泚,泚取视,其故封识具存。
太尉逸事如右。元和九年月日,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柳宗元谨上史馆。
一、诠词释句:
司农——即司农卿。德宗建中元年(780)二月,段秀实被召为司农卿,“掌仓储委积之事”(《新唐书·百官志》)。
戒其族——告诫他的家人和亲属。
过岐——经过岐州。岐,岐州,即今陕西岐山县。
朱泚幸致货币——朱泚,昌平(今北京昌平)人。原任卢龙节度使,代宗大历九年(774)入朝。幸,幸或,可能。
处贱无以拒——处于低贱地位,难以拒绝。
不得命——指不得朱泚允准之命,即得不到同意。
终不以在吾第——意指决不可将绫缎放在我的住宅里。吾第,我的住宅。
以如二句——把大绫送到司农卿办公的大堂里,安放在梁木上。以如,即“以之如”,把它送到。如,送至。治事堂,办公厅堂。栖,止息,此指安放。
终——死。此指段秀实之被害。
封识——封条上所记的字。识(zhì帜),通“志”。记号。具,全部。
元和九年——即公元814年。元和,唐宪宗李纯年号。
员外置同正员——指定额以外的与正员俸禄相同的官员。唐太宗时,曾规定内(中央)外(地方)官员共七百三十人,称为“定员”。另在定员以外设置的官称为“员外置”。而永州司马,是“员外置”官员,其地位、待遇与正员同。
二、略述大意:
到唐德宗建中元年(780),段太尉以泾原节度使应召入京,任司农卿。他告诫家属说:“你们经过岐州时,如果朱泚(时,朱为凤翔尹)赠送财物,切切不可收受。”等到经过岐州时,朱泚真的硬要赠送大绫三百匹。太尉的女婿韦晤坚持不收,但没有得到对方应允,最后还是收下来了。
到了京都,太尉知道此事后大为恼怒说:“果真不听从我的话了!”女婿韦晤谢罪说:“我的地位低贱,实在无力加以拒绝。”太尉说:“但这些东西总不能放在我的住宅里。”后即将这些大绫送到司农寺的办公大厅,安放在房梁上。
后来,朱泚叛唐,在长安被拥立为王(时德宗李适,出奔奉天——今之陕西乾县,朱召秀实议事。秀实突然而起,唾泚面而大骂,又夺象笏奋击,泚被击中额头,血流满面,乃狼狈走脱。而秀实即遇害。(详见《新唐书·段秀实传》)事后,司农官吏把“大绫栖于房梁”之事告知朱泚。泚命人取出来看,果然见到它原来的封条上标志,均历历在目,原封未动。
段秀实的三件逸事就此结束。下文则是本篇“逸事状”的一个补充说明,当然,并非可有可无的。它在整篇结构中起到互证、互补作用。
第四段:最后说明
——声明事迹可信,澄清错误看法
今之称太尉大节者出入,以为武人一时奋不虑死,以取名天下,不知太尉之所立如是。宗元尝出入岐周邠斄间,过真定,北上马岭,历亭障堡戍。窃好问老校退卒,能言其事。太尉为人姁姁,常低首拱手行步,言气卑弱,未尝以色待物,人视之,儒者也。遇不可,必达其志,决非偶然者。会州刺史崔公来,言信行直,备得太尉遗事,覆校无疑。或恐尚逸坠,未集太史氏,敢以状私于执事。谨状。
一、诠词释句:
出入——这里两个“出入”,含义不同,上个“出入”,指与实情不符,下个“出入”,是指往来。
岐周邠斄——泛指今陕西省西部之岐山、彬县、武功一带。岐,周初建国所在,故称周岐,即今之岐山。邠,即古之豳地。斄,同“邰”,今陕西武功县西。
真定与马岭——真定,疑作“真宁”。真宁,唐县名,今之甘肃正宁县。马岭,山名,在今甘肃庆阳县西北。
亭鄣堡戍——亭,边防哨所。鄣,同“障”,边地险要处防御工事。堡,堡垒。戍,此指戍边士兵驻地,即戍所。
姁姁与以色待物——姁(xǔ许)姁,和悦的样子。以色待物,谓以严辞厉色待人。色,怒色。物,此指“人”。
遇不可与必达其志——前者指遇到不合理之事。后者是说,一定要达到纠正不合理之事之目的。
崔公与覆校——崔公,指崔能。能在元和九年自御史中丞调任永州刺史。覆校(jiào叫),即反复校核。覆,再。校,核对。
或恐二句——是说文中所叙之事,只怕散佚,还没有被史官采录。太史氏,即史官。
敢以状私于执事——冒昧把这些逸事写成了“状”,私下送给您。敢,古人常用自称冒昧之词。私,私下送达。执事,有三解,一说“旧时书信中对对方的敬称。这里指韩愈”。一说,史馆的执事之人。又一说,指侍从左右的人,竟为不敢直陈,而达于执事,表示尊敬。
二、略述大意:
如今有人说太尉的所谓大节之事,不外乎是武夫们一时激奋,而不怕死的结果,扬名天下,并不值得称道。殊不知,段秀实的立身,他的实际言行,就是如此。谁有不信?我可以说,这是经过调查的:我曾经往来于陕西西部的岐州、彬县和武功一带,也到过甘肃正宁之地,向北翻越攀登了马岭山脉,经过边疆据险设防的岗亭、鄣隘、堡垒和哨所,都作过细细探问,并向那些年老军官和退伍士卒进行了认真的核查。他们都是清楚地告诉我关于段太尉的种种言行与事迹。
段太尉为人平实,一派和悦样子,常常拱手低头走路,说起话来轻声细语,从未有以严辞厉色对待别人;人们看了他都认为是一位有学问的文质彬彬的大儒呐。遇上不合理的事,一定表明自己的看法,决不轻率从事。恰巧这一年,原御史中丞崔能来任永州刺史。他说话诚信可靠,行为正直,又详尽地占有段太尉的逸闻佚事,经过反复核对考查,确信无疑了。
现在文中所述之事,或恐还会散佚,未被史官采录,故敢于撰写此“状”,私下送给您。谨此具状。
文中最后这段文字,是针对当时人们对于段秀实种种可贵事迹抱有疑虑而发的。因此,着重声明“太尉逸事”,是经过广泛调查核实,毋庸置疑的。另外,如不及早呈报史官,恐怕还有散佚危险,故特采取“私送”一途,以表作者的急切心情和责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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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讲讲这篇散文的最显著特色。这就是:它描绘了一个旧时代的清官形象。这一形象的性格焦点是八个字:大义凛然,刚正廉明。
文章以此八字为核心,组织了三个重要情节,来呈现这个人物性格的各个层面:嫉恶如仇,执法如山——诛暴卒,以整军纪;抑制豪强,视民如子——偿租谷,以解民悬;临财不取,清廉如镜——却财贿,以远奸佞。为了把人物这些性格特征变成有血有肉的艺术形象,作者运用了十分巧妙手法,把文章写得:主次分明,繁简有致,虚实相映,形神兼备,既有形式美,又有意蕴美。
下边再看这位散文大家是怎样从以下四个方面来具体塑造这个人物的——
一、让人物于现实生活漩涡中处理面临的尖锐矛盾,以展现其鲜明性格
在诛杀暴卒事件中让人看到了不同人的不同态度:有的纵恶犯民,沾沾自喜,恣情作乐;有的但求自保自乐,哪管生灵涂炭;又有的虽义愤,但不敢插手过问。这时,唯有段秀实,不忍暴卒横行,自请制乱,救民于水火之中。于是,柳氏笔下一个嫉恶如仇,执法如山,扶弱抑强和忠贞职守的“父母官”形象,跃然纸上。
二、采用映衬互显手法,凸现主人公形象
柳氏纯熟地运用了映衬对照的艺术技巧,让一系列的对立形象的反衬、映照,使主人公形象显得鲜明而高大。试看下边这一连串的形象互照:郭尚书的骄纵横暴同段太尉的嫉恶如仇;白孝德的胆怯懦弱同段秀实的见义勇为;焦令谌的重租盘剥同段刺史的仁厚爱民;朱泚的无耻行贿同段司农的廉洁奉公;还有一点值得注意,即通过反面人物前后变化的对照,也从一个侧面烘托了主人公的高大形象,使其更为丰腴完美。如悍将郭晞的前倨后恭的变化,说明太尉的精神力量之巨大,凛然正气之功。又如,贪官焦令谌先为利虐民,后受责而羞死,更反衬了段秀实形象的高大,及其榜样力量的巨大作用。
三、善于撷取典型细节,为人物塑造服务
在塑造人物中,“不着议论而爱憎分明”,作者如何达到这种境界呢?
其中,最有效的一着,是从生活和政事中汲取某种细节来帮助人物性格的刻划。此取三例如下:
一是,谌盛怒后杖打告状农民时:“取判铺背上,以大杖击二十,垂死,舆来庭中”——刻划反面人物的凶神恶煞性格,维妙维肖。
二是,段秀实对待农民的态度,其传神细节有:先是“即自取水洗去血,裂裳衣疮,手注善药”;继而,“旦夕自哺农者,然后食”;后来又“取骑马卖(尹说是‘贱卖’的)而市谷代偿”欠租,而且“勿使知”——太尉的正义感与爱民心昭然天下。
三是,被征召为司农卿时,坚拒朱泚行贿细节:事前,“戒其族”,“慎勿纳”;事中,“以如司农治事堂,栖之梁木上”;事后,“泚取视,其故封识具存”。
四、逸事材料的巧妙组合,也有助于人物个性的突出
这里有:①三件重要逸事的时序的调整。“惩暴卒”之事,原在“大将逼租”之后,现移至首位,强调其重要,以取先声夺人之效。②材料繁简取舍的抉择:情节曲折、惊险者,细述详写;拒贿之事,情节平淡,则略写少叙。③将三桩原不相联故事融为一体,成为各自的重要组成部分,使人物的整体形象更加有机性,从而更显示了完善性。④本着史传文的“传信传著”的原则,加写了末段,强调经过多方面调查核实,增加了史料的可信度,也有助于历史人物形象的塑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