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历史散文

先秦·历史散文

左传·郑伯克段于鄢



初,郑武公娶于申[1],曰武姜[2],生庄公及共叔段。庄公寤生[3],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4]。爱共叔段,欲立之。亟请于武公[5],公弗许。

及庄公即位,为之请制[6]。公曰:“制,岩邑也[7],虢叔死焉[8]。他邑唯命[9]。”请京[10],使居之,谓之京城大叔[11]。祭仲曰[12]:“都,城过百雉[13],国之害也。先王之制:大都,不过参国之一[14];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今京不度[15],非制也[16],君将不堪[17]。”公曰:“姜氏欲之,焉辟害[18]?”对曰:“姜氏何厌之有[19]? 不如早为之所[20],无使滋蔓。蔓,难图也[21]。蔓草犹不可除,况君之宠弟乎?”公曰:“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22]。”

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贰于己[23]。公子吕曰[24]:“国不堪贰,君将若之何[25]?欲与大叔,臣请事之;若弗与,则请除之,无生民心。”公曰:“无庸,将自及[26]。”大叔又收贰以为己邑,至于廪延[27]。子封曰:“可矣,厚将得众[28]。”公曰:“不义不暱[29],厚将崩。”

大叔完聚[30],缮甲兵[31],具卒乘[32],将袭郑。夫人将启之[33]。公闻其期,曰:“可矣!”命子封帅车二百乘以伐京[34]。京叛大叔段,段入于鄢[35],公伐诸鄢。五月辛丑[36],大叔出奔共。

书曰[37]:“郑伯克段于鄢。”段不弟[38],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称郑伯,讥失教也;谓之郑志,不言出奔,难之也[39]

遂置姜氏于城颍[40],而誓之曰:“不及黄泉,无相见也[41]。”既而悔之。

颍考叔为颍谷封人[42],闻之,有献于公,公赐之食,食舍肉。公问之,对曰:“小人有母,皆尝小人之食矣,未尝君之羹[43],请以遗之[44]。”公曰:“尔有母遗,繄我独无[45]!”颍考叔曰:“敢问何谓也?”公语之故,且告之悔。对曰:“君何患焉?若阙地及泉[46],隧而相见,其谁曰不然?”公从之。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47]。”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48]。”遂为母子如初。

君子曰[49]:“颍考叔,纯孝也,爱其母,施及庄公。《诗》曰‘孝子不匮,永锡尔类[50]。’其是之谓乎![51]

[1]郑:姬姓国,在今河南省郑州市南。武公:郑国国君,名掘突。申:姜姓国,在今河南省南阳市。[2]武姜:武是其夫郑武公的谥号,姜是母家的姓 [3]寤生:难产。寤,通“牾”,横逆。[4]恶(wu):厌恶,不喜欢。[5]亟(qi):一再,屡次。[6]制:郑邑,一名虎牢,今河南汜水。[7]严邑:险要的城邑。[8]虢(guo)叔:虢国的国君。死焉:死在此地。[9]唯命:“唯命是从”的省略。[10]京:郑国大邑,今河南省荥阳市。[11]大(tai)叔:对共叔段的尊称。[12]祭(zhai)仲:祭足,郑国的执政大臣。[13]都:都邑。雉:古代建筑的计量单位,长三丈高一丈为一雉。根据当时的制度,侯伯一级之城只能方五里,径三百雉,它的下面所属的都城,大的不能超过它的三分之一,中等的不能超过它的五分之一,小的不能超过它的九分之一,下文即指此事。[14]参:同“三”。即国内大城不得超过国都的三分之一。[15]不度:不合制度。[16]非制:即违反上文提及的先王之制。[17]堪:经受得起。[18]焉:怎能。辟:通“避”。[19]何厌之有:怎么能得到满足。厌,满足。[20]所:处理。[21]难图:难办。[22]姑:姑且。待:等待。[23]鄙:边区。贰:两属。公叔段使西北边区在臣属于庄公的同时又臣属于自己。[24]公子吕:郑国大夫,字子封。[25]若之何:对他怎么办。[26]“无庸”二句:意谓“不用,(他)将自取灭亡。”[27]廪延:郑邑,今河南延津。[28]厚:土地广大。众:民众。[29]暱:同“昵”,亲附。[30]完:修缮(城郭)。聚:积聚(粮草)。[31]缮甲兵:修整装备武器。[32]具卒乘(sheng):编组步兵战车。[33]启:开,这里指作内应。[34]帅:率领。[35]鄢:今河南鄢陵。[36]辛丑:古代以干支记日,天干和地支相互配合,循环推算。五月辛丑是该年五月二十三日。[37]书曰:指《春秋》经文的记述。以下几句解释经文何以这样记述,即所谓“书法”。[38]不弟:不遵循为弟之道,指共叔段与郑伯争权。[39]“谓之”三句:赶走共叔段是出于郑公的本意,所以不说共叔段出奔,含有责难郑公的意思。[40]城颍:郑邑,今河南省临颍县西北。[41]黄泉:地下水泉。死后埋入地下才相见,即生时绝不和(姜氏)见面。[42]颍谷:郑邑,今河南省登封县西南。封人:管理土地疆界的官吏。[43]尝:品尝。君:指郑公。[44]遗(wei):赠送 [45]繄(yi):句首语气词,表示感叹。[46]阙:同“掘”。[47]融融:和乐融洽的样子。[48]泄泄(yi yi):快乐舒畅的样子。[49]君子:德行高尚的人。《左传》中常托言君子对所记历史事件进行评论。[50]“《诗》曰”二句:见《诗经·大雅·既醉》。诗句意思为“孝子德行充实,能长赐尔以善道。” 匮(kui):穷尽。锡:同“赐”,给予。[51]其是之谓乎:“其谓是乎”的倒装。其:或许,大概。是:代词,这。

战国策·苏秦始将连横



苏秦始将连横说秦惠王曰[1]:“大王之国西有巴、蜀、汉中之利[2],北有胡貉、代马之用[3],南有巫山、黔中之限[4],东有肴、函之固[5]。田肥美,民殷富,战车万乘,奋击百万[6],沃野千里,蓄积饶多,地势形便[7]。此所谓天府[8],天下之雄国也。以大王之贤,士民之众,车骑之用,兵法之教,可以并诸侯,吞天下,称帝而治。愿大王少留意,臣请奏其效[9]!”

秦王曰:“寡人闻之:毛羽不丰满者不可以高飞,文章不成者不可以诛罚[10],道德不厚者不可以使民[11],政教不顺者不可以烦大臣。今先生俨然不远千里而庭教之[12],愿以异日[13]。”

苏秦曰:“臣固疑大王不能用也。昔者神农伐补遂[14],黄帝伐涿鹿而禽蚩尤[15],尧伐驩兜[16],舜伐三苗[17],禹伐共工[18],汤伐有夏[19],文王伐崇[20],武王伐纣[21],齐桓任战而伯天下[22]。由此观之,恶有不战者乎[23]? 古者使车毂击驰[24],言语相结[25],天下为一,约纵连横,兵革不藏[26];文士并饬[27],诸侯乱惑,万端俱起,不可胜理;科条既备[28],民多伪态;书策稠浊,百姓不足[29];上下相愁,民无所聊[30];明言章理,兵甲愈起;辩言伟服,攻战不息;繁称文辞,天下不治;舌弊耳聋,不见成功;行义约信,天下不亲。于是,乃废文任武,厚养死士[31],缀甲厉兵[32],效胜于战场。夫徒处而致利,安坐而广地,虽古五帝、三王、五伯、明主贤君[33],常欲坐而致之,其势不能,故以战续之。宽则两军相攻,迫则杖戟相橦[34],然后可见大功。是故兵胜于外,义强于内;武立于上,民服于下。今欲并天下,凌万乘[35],诎敌国[36],制海内,子元元[37],臣诸侯,非兵不可。今之嗣主[38],忽于至道,皆惽于教[39],乱于治,迷于言,惑于语,沈于辩,溺于辞。以此论之,王固不能行也。”

说秦王书十上而说不行,黑貂之裘弊,黄金百斤尽,资用乏绝[40],去秦而归。羸縢履蹻[41],负书担橐[42],形容枯槁,面目犁黑[43],状有愧色。归至家,妻不下纴[44],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苏秦喟叹曰:“妻不以为夫,嫂不以我为叔,父母不以我为子,是皆秦之罪也!”乃夜发书,陈箧数十[45],得《太公阴符》之谋[46],伏而诵之,简练以为揣摩[47]。读书欲睡,引锥自刺其股,血流至足。曰:“安有说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锦绣、取卿相之尊者乎?”期年揣摩成,曰:“此真可以说当世之君矣。”

于是乃摩燕乌集阙[48],见说赵王于华屋之下。抵掌而谈[49],赵王大悦,封为武安君[50],受相印。革车百乘[51],锦绣千纯[52],白璧百双,黄金万溢[53],以随其后,约从散横[54],以抑强秦。故苏秦相于赵而关不通[55]

当此之时,天下之大,万民之众,王侯之威,谋臣之权,皆欲决苏秦之策。不费斗粮,未烦一兵,未战一士,未绝一弦,未折一矢,诸侯相亲,贤于兄弟。夫贤人在而天下服,一人用而天下从。故曰:“式于政[56],不式于勇;式于廊庙之内[57],不式于四境之外。”当秦之隆,黄金万溢为用,转毂连骑,炫熿于道[58],山东之国从风而服[59],使赵大重。且夫苏秦特穷巷掘门[60],桑户棬枢之士耳[61]。伏轼撙衔[62],横历天下,廷说诸侯之王,杜左右之口,天下莫之能伉[63]

将说楚王,路过洛阳。父母闻之,清宫除道[64],张乐设饮,郊迎三十里;妻侧目而视,倾耳而听;嫂蛇行匍伏[65],四拜自跪谢[66]。苏秦曰:“嫂何前倨而后卑也[67]?”嫂曰:“以季子之位尊而多金。”苏秦曰:“嗟乎! 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贵,盖可忽乎哉[68]!”

[1]苏秦:字季子,洛阳人,战国时著名的纵横家。连横:与秦国联合攻击他国称连横,因为秦国在西,六国在东,东西为横,所以称连横。说(shui):劝说,说服。[2]巴:今重庆和湖北西部一带。蜀:相当于今四川省大部分地区。汉中:今陕西西南部和湖北西北部一带。利:有利条件。[3]胡貉(he)代马:胡地所产之貉与代地所产之马。胡,秦西北部少数民族地区。貉,兽名,似狸,毛皮很珍贵。代,秦地名,在今陕西代县一带,以产马出名。[4]巫山:山名,今重庆巫山县东。黔中:今湖北、湖南两省交界处及贵州东部一带。限:险阻。[5]肴(xiao):肴山,又名崤山,在今河南省洛宁县北。函:函谷关,在今河南省灵宝县。[6]奋击:能奋勇作战的武士。[7]地势形便:地形险要便捷,利于作战。[8]天府:物产富饶,像天然府库。[9]奏:向君主进言。效:效果。[10]文章:礼乐法度。[11]使民:役使百姓,和下句的“烦大臣”(劳烦大臣)都指发动战争。[12]俨然:郑重的样子。庭教:当面教导。[13]愿以异日:希望以后再听您的教导。一种委婉的拒绝方法。[14]神农:与下文中的黄帝都是传说中古代帝王。补遂:又作“辅遂”,上古部落名。[15]蚩尤:黄帝时九黎部族的首领。禽:同“擒”[16]尧:传说中古代帝王,陶唐氏。驩(huan)兜:尧的叛臣,被放逐于崇山。[17]舜:传说中古代帝王,有虞氏。三苗:古代苗族部落。[18]禹:夏朝开国君主。共公:古代神话中的人物,传为蛇身、人面、赤发,身乘二龙。实际上共公可能是古代一部族的名称。[19]汤:即商汤,商王朝的开国君主。有夏:指夏王朝的末代君主夏桀。[20]文王:周文王,商末周部族领袖。崇:当时的诸侯国名。[21]武王:文王之子姬发,周朝的开国君主。纣:商朝的末代君主。[22]齐桓:即齐桓公,春秋时齐国国君,姜姓,名小白。春秋五霸之一。伯(ba)通“霸”。[23]恶(wu):哪,何。[24]车毂击驰:车辆往来奔驰,车毂互相击撞,形容车辆多,奔驰急。毂(gu),车轮中心辐条辏集处的圆木。[25]言语相结:相互游说,彼此结盟。[26]兵:武器。革:甲胄。藏:收藏。[27]饬(shi):通“饰”,指巧言诡辩。[28]科条:条款法令。[29]“书策”二句:政令繁多杂乱,百姓无所适从。[30]聊:依靠。[31]死士:敢死之士。[32]缀甲厉兵:连缀盔甲,磨砺兵器。[33]五帝:一般指黄帝、颛顼(zhuan xu)、帝嚳(ku)、唐尧、虞舜。三王:一般指夏禹、商汤、周文王。五伯:即五霸,指春秋时的齐桓公、宋襄公、晋文公、秦穆公、楚庄王。[34]橦(chong):击刺。[35]万乘:万乘之国,指大国。[36]诎(qu):使屈服。[37]子元元:以黎民百姓为子女。元元,黎民百姓。[38]嗣主:继位之主,此暗指秦惠王。[39]惽:(hun)通“惛”,糊涂。[40]资用乏绝:生活费用光了。[41]羸(lei):缠绕。縢(teng):绑脚布。蹻(jue)草鞋。[42]橐(tuo):囊,一种口袋,此处指行李。[43]犁:通“黧”,黑色。[44]纴:织布机。[45]箧(qie):书箱。[46]《太公阴符》:指据说是太公所作的兵书《阴符经》。或认为属后人伪作。太公:辅佐文王的吕尚。[47]简:挑选。练:精要。[48]摩:靠近。燕乌集阙:阙名。阙,古代宫殿前面两边的楼台,中间有道路。[49]抵掌:侧击手掌,指谈话融洽。[50]武安君:苏秦的封号。武安,赵邑,今河北省武安县。[51]革车:兵车。[52]纯(tun):匹,段。古代丝绵布帛一段叫纯。[53]溢:通“镒(yi)”,古代计量单位。[54]约从:即“合纵”,联合六国结成联盟。散横:拆散秦与东方各国的联盟。[55]关不通:“关”指函谷关。六国共同抗秦,函谷关交通断绝。[56]式:用,运用。政:政治。[57]廊庙之内:庙,君主祭祖之处,其旁为廊,古代国家大事都在廊庙之内商讨,故以此代指朝廷。[58]炫熿:光辉显耀。[59]山东之国:崤山以东各国。[60]特:只是。掘门:就墙挖洞为门。掘,古字通“窟”。窟门,犹窑洞门。与下句都是说苏秦极其贫贱。[61]桑户:用桑木作门板。当指用桑树枝条编结成的门。棬(quan)枢:用枝条环成的门枢。形容房屋简陋。[62]伏轼:手扶车前横木。撙(zun):勒住。衔:用青铜或铁制的马具。[63]伉:通“抗”,匹敌。[64]:清宫除道:洒扫住室,清整道路。[65]蛇行匍伏:像蛇一样在地面爬行,指极尽谦恭。[66]谢:赔罪,道歉。此言谢“不为炊”之过。[67]倨(ju):傲慢。[68]季子:苏秦之字。[69]盖:通“盍(he)”,怎么。

[解读鉴赏]

《左传》又名《左氏春秋》或《春秋左氏传》,是我国第一部叙事详细、记述完整的编年体史书,也是一部优秀的历史散文著作。《左传》一般被认为是解《春秋》之“传”,但也有学者认为此书“不传《春秋》”。两派各执一词,长期争执不下。我们认为,《左传》沿袭《春秋》体例,不能说与《春秋》没有关系,但是其叙事方式与《春秋》有很大不同,时限也不因袭《春秋》,应该是一部自成体系的历史散文。该书用鲁国十二位国君的世次,按年月顺序记载了从鲁隐公元年到鲁哀公二十七年(前722一前468)总计254年间各诸侯国的重要史实。

《左传》的作者,相传为和孔子同时的左丘明,但根据书中涉及的史事,疑点太多,不能使人相信。如智伯被灭,是在孔子死后26年(前453)的事,三家分晋(前403)和田氏伐齐(前386)分别发生在孔子死后76年和93年。这些事情,和孔子同时期的左丘明不可能预知。因此,该书由春秋时期的左丘明独立完成不太可能,大概是由左丘明传诵,后人追录并有所添加。可以肯定的是,它是由战国初期熟悉当时历史的人最后完成。

作为一部优秀的历史散文,《左传》在思想内容和艺术形式上都表现了新的特点。

《左传》的作者在叙述历史事件的同时,也寄托了自己的政治理想,表达了爱憎情感。从思想内容上看,该书表现出了较强的历史进步性,这种进步性又集中体现为鲜明突出的民本思想。

首先,在处理天人关系上,人文思想逐渐取代以往的天命观念。书中虽然没有完全否定天命鬼神的存在,但已明确地把它们放在附属的地位,而把人自身作为决定命运的主体。如宫之奇谏虞君时认为“鬼神非人实亲,唯德是依”(僖公五年)。周内史在解释宋国坠下五块陨石时说:“吉凶由人。”《左传》以认可的笔调对这些言论进行记录,实际上是对天命和鬼神作用的否定,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社会观念的新变化和作者进步的思想倾向。

其次,在对待君民关系的态度上,《左传》重视民的地位和作用,把“得民”看成是立国的根本,战争胜负的关键,因而主张“养民”、“勤民”,反对“艾杀其民”。春秋时期,社会经历着巨大变化,新旧思想发生激烈冲突,一些明见达识的政治家和思想家认识到得民则兴、失民则亡这一真理。《左传》通过大量的史实,对此作了鲜明的反映。卫国驱逐暴虐无道的卫献公,晋侯认为过分,师旷却评论说:“良君将赏善而刑淫,养民如子”,“若困民之主,匮神乏祀,百姓绝望,社稷无主,将安用之?弗去何为?”楚国在城濮之役中战败,荣季说:“非神败令尹,令尹其不勤民,实自败也。”

《左传》的民本思想还突出地表现为对民意的尊重和对舆论的重视。作者不仅多次借历史人物之口论述了尊重民意、重视舆论的重大意义,而且还在史实的记述中引用了一些当时广为传诵的民谣、民谚,借以表达民情。晋假道伐虢,宫之奇谏曰:“虢,虞之表也……谚所谓‘辅车相依,唇亡齿寒’者,其虞、虢之谓也。”其中就用了谚语“辅车相依,唇亡齿寒”来说明虞虢两国邻里关系的重要性。另外襄公三十年中记载:“(子产)从政一年,舆人诵之,曰:‘取我衣冠而褚之,取我田畴而伍之。孰杀子产,吾其与之!’及三年,又诵之,曰:‘我有子弟,子产诲之。我有田畴,子产殖之。子产而死,谁其嗣之?’”《左传》已经把民众舆论当作衡量一个政治家功过是非的重要准则了。

当然,《左传》表现出来的思想是复杂的,认识上也存在一定的局限性。一些地方宣扬了封建道德和宿命观点,占卜、灾异、梦兆和预言等记述也充斥全书。对于这一点,我们应该以历史的眼光来看待,二千多年前的作者,不可能超越时代的认识和社会的局限。用现代人的标准来衡量作者,无疑是一种苛求。

《左传》是一部优秀的历史著作,在史学上的巨大成就向来为人称许,同时,它又是一部散文巨著。作者在记述史事发展和人物言行的过程中,充分注意了语言技巧、逻辑思维以至构思布局,并采用了多种多样的艺术化表现手法,从而使《左传》具有浓厚的文学色彩。

《左传》散文艺术最突出的成就是长于叙事。《春秋》虽然也属于记事的作品,但其文字简略,限于事件梗概的记录,没有详情细节的描写。《左传》则不同,其叙事文约而事丰,简洁而生动,在叙事手法上已经大大超越了《春秋》,把散文创作,推到了一个新的境界。在《左传》中,既有《展喜犒师》、《曹刿论战》那样简洁严整的精美短篇,也有《城濮之战》、《晋公子重耳之亡》那样事绪纷繁、规模宏大的洋洋巨构。短构长篇,无不结构谨严,条理井然。

对战事描写准确精当,是《左传》叙事艺术的集中表现。对当时著名的战役,如秦晋韩之战(僖公十五年),晋楚城濮之战(僖公二十七年),齐晋鞌之战(成公二年)等等,都有十分精彩的描写。《左传》描写战争,不仅结构完整,情节动人,而且运笔灵活,通过详略得当的战争来龙去脉的描述,揭示胜败的内外因素、经验教训,使得记述波澜起伏,多姿多彩。这正是《左传》能够代表当时散文叙述新高度的重要原因。

《左传》散文艺术的另一特色是为我们描绘了众多栩栩如生、性格鲜明的历史人物形象。《左传》重记事却不忽略写人,作者善于抓住重要事件中的典型细节,捕捉人物的言谈举止,用精练的语言把他们的精神风貌和内心活动生动地表现出来。城濮之战,楚令尹派斗勃向晋君挑战时说:“请与君之士戏,君凭轼而观之,得臣与寓目焉。”两军交战被称为戏耍,而且还表示要与晋君共同瞧瞧,把子玉不可一世、轻傲无礼的神态表现得活灵活现。作者还善于从事件的发展中刻画动态的人物性格。《晋公子重耳之亡》(僖公二十三年、二十四年)中,作者通过一些典型细节的精心筛选,生动地表现了重耳如何从一个胸无大志、耽于享乐的贵族公子逐渐成长为一位有胆有识、谋略出众的成熟政治家。

《左传》散文艺术的又一突出成就表现在记言方面。尽管此书以记事为主,但记言的成分也不少,并且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和特色,体现了散文艺术的新发展。外交辞令之美,是最能代表《左传》语言特色的一个方面。春秋时期,外交活动空前频繁,行人往来聘问,对外交辞令非常讲究。《左传》大量录入了一些精彩纷呈的外交辞令,加以润色,形成了典美博奥、委婉含蓄的艺术风格。《齐桓公伐楚》(僖公四年)中,作者展示的就是一场针锋相对的外交辞令战。齐桓公倚强恃众,先以“包茅不入”和“昭王不复”两大罪状义正词严地征讨楚国,接着又以“同好”笼络,最后用武力威胁。面对齐国的软硬兼施,楚国不卑不亢,从容应付,其辞令时而和顺谦恭,时而激昂慷慨。特别是屈完面对齐桓公发出的威胁,作出了有礼、有力、有节的回答,堪称外交辞令的典范。

《左传》是一部文史结合的优秀作品,不仅在中国古代史学领域占有一席之地,还对后世的文学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本篇记载了郑庄公、公叔段兄弟争权夺利、手足相残的历史故事。作者一方面写姜氏宠爱公叔段,在谋立他为太子不成后,又为他“请制”、“请京”,最后发展到为他偷袭国都、杀兄夺位作内应;公叔段则倚仗姜氏的支持,扩充城郭,收兵买马,准备用武力取代庄公的位置。另一方面,写庄公对姜氏和公叔段的企图早有成算,表面上宽容大度,实际上采用了欲擒故纵的方法,先助长他们的贪欲,让他们的不良用心逐步暴露,然后一举加以打击。这样就为自己铲除对手、巩固地位的私心巧妙地涂上一层正义的色彩。作品中公叔段的恃宠骄横,郑庄公的老谋深算,姜氏的褊狭昏聩,都被作者用简练的笔墨生动鲜明地刻画出来。作品一开始就把人物置于尖锐复杂的矛盾冲突之中,然后逐步展开情节,选取姜氏请立、公叔段谋逆、郑伯克段、母子重好几个片段,人物性格随着事件的发展一步步显露出来,形象也逐渐丰满起来。选材精当,对史料的裁剪适宜是本文的一大艺术特征。

需要说明的是,在这场争权夺利的斗争中,无论是试图谋权篡位的姜氏和公叔段,还是胸有城府的庄公,都不能用正义与否来简单评价。在这场权利的角逐中,只有胜利与失败,没有正义和邪恶。利益双方,都为最终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不择手段,费尽心机。这场斗争,是当时社会的一个缩影。春秋至战国时期是中国社会经济、文化、思想都发生剧烈变化的时期。自平王东迁,王室衰微,礼崩乐坏,诸侯争霸,列国兼并,战争四伏。本篇中的三位主要人物的关系为母子和兄弟关系,传统伦理道德要求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然而,在事件的整个过程中表现出来的却是母不慈,子不孝,兄不友,弟不恭。传统的伦理道德失去了约束力,人们仅以权势利益作为自己的行事准则。母子兄弟之间尚且如此,不难想象当时各种政治势力之间,为了各自的利益,矛盾是多么尖锐,冲突是多么激烈。

虽然由于当时经济、政治、思想的巨变而导致传统礼仪道德的沦丧,但是人类的一些天性是永远无法泯灭的。文中在揭露利益分歧导致骨肉相争的残酷性的同时,人的本性中美好善良的一面在庄公掘地见母一段中也得到了较好的表现。庄公在获得这场权利角逐的胜利后,却发现自己权势的获取是以牺牲手足之谊、母子之情为代价的,于是,整个事件以其乐融融的母子重好场面结束,并且借“君子”之口称赞颍考叔为“纯孝”者。这也许是作者对当时事无定序、行无定规的社会表达的一种美好愿望吧!



《战国策》是一部战国时代的史料汇编。现在通行的本子是经西汉刘向整理过的。关于这部书的性质,历代著录家看法不一,有人认为它是史书,把它列入史部杂史类;也有人认为它是子书,把它列入子部纵横家类。

《战国策》的作者已无从考证,它最初是战国末期流传下来的一些记录纵横家事迹的材料,书名不一,分别为《国策》、《国事》、《事语》、《短长》等。汉成帝时,刘向校书,把这些材料进行编辑整理,共得三十三篇,定名为“战国策”。所记“继《春秋》以后,迄楚汉之起,二百四十五年间之事”。分为东周、西周、秦、齐、楚、赵、魏、韩、燕、宋、卫、中山十二国。《战国策》从不同角度反映出战国时代的历史特点和社会风貌,以较大容量表现了当时尖锐的阶级矛盾和复杂的政治斗争。战国后期,诸侯间时而罢兵修好,时而背盟攻伐,尔虞我诈,战祸连年。一些谋臣策士活跃于政治舞台,翻云覆雨,推波助澜。百姓颠沛流离,背井离乡,饱受祸乱之苦。这样一些社会现实,在《战国策》中都有生动反映。

《战国策》的思想内容比较驳杂,诸子各家学说都有所反映。尽管如此,全书仍然存在一个贯穿始终的主导思想。此书所记主要人物大多为战国时代活跃于各国政治舞台上的说客行人、谋臣策士,作者对他们的言行、计谋大肆渲染,对他们的政治作用尽情鼓吹,纵横之势、长短之术、伪诈之谋充溢全书。表现出较强的纵横家思想。

《战国策》在政治态度、人生理想、处世原则上表现出来的“崇计”、“重利”倾向是该书纵横家思想的集中体现。

既不同于儒家的仁义安天下,也不同于法家的术势治天下,在《战国策》作者笔下,策士的谋略成为决定时世安危的决定性因素,并被奉为威力无穷的法宝,表现为策略至上的政治思想特征。以这一思想为主导,《战国策》贬低战争的作用,崇尚奇策异智,突出宣扬外交的重要性,肆意渲染行人说客的奇谋异策。计策能否得行,成为衡量成败得失的最高标准,所以蔡泽推许范睢说:“……今君相秦,计不下席,谋不下廊庙,坐制诸侯,利施三川……”(《秦策三·蔡泽见逐于赵》)《秦策一·苏秦始将连横》章中作者作论断言:“……不费斗粮,未烦一兵,未战一士,未绝一弦,未折一矢,诸侯相亲,贤于兄弟。……故曰:式于政,不式于勇;式于廊庙之内,不式于四境之外。”谋策能否成功,又在于谋士的外交游说活动,正如“说一诸侯之王,出而乘车;约一国而反,成而封侯之基。是故天下之游士,莫不日夜扼腕瞋目切齿以言从之便,以说人主。”(《魏策一·张仪为秦连横说魏王》)

在《战国策》中作者借助纵横家之口公开追求“势位富贵”,宣扬争利求名的人生哲学,这显然与重义轻利的传统思想是背道而驰的。纵横家以名利为追求目标,载“千金”为游说的资本,以实利为诱饵,扬名为报酬。他们为了向上层统治阶层争取一席之地,不择手段,顽强奋斗。他们敢于冲破传统思想的束缚,大胆向传统的道德伦理观念挑战。如苏秦感慨:“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贵,盖可忽乎哉!”谭拾子在建议孟尝君对所怨之人采取的态度时说:“理之所固然者,富贵则就之,贫贱则去之。”(《齐策四·孟尝君逐于齐而复反》)名利处世原则十分明显。

对于《战国策》中表现出来的强烈名利思想,有其形成的特定原因。由于当时社会混乱,征伐不断,旧的礼乐制度已经失去规范的作用,新的价值标准没有形成,对于名利的追求是当时多元价值取向中的一种事实存在。

就总体而言,此书明显侧重于反映纵横家思想。这也正是《战国策》受到历代持儒家正统思想者严厉贬斥的主要原因之一。关于这一点,我们应该结合当时具体的历史条件和社会背景下来考虑,不应该作简单片面的结论。

《战国策》不但以其反映现实生活的深度和广度表现出丰富的思想内容,而且以其生动的叙事、细密的描写、圆熟的语言表现出高超的文学艺术技巧。

作者娴熟地应用各种艺术手法,创造出了众多个性鲜明、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战国策》打破了“编年”的限制,以人物活动为中心,并以此统率记言、叙事。书中涉及的人物非常广泛,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无不收罗于书中。作者把人物放在特定环境和矛盾冲突中,通过个性化的语言行动描写,全面展示了人物的心理、性格、品德和气质。人物各具形态,少有雷同之处。同是君王,有昏聩无能的楚怀王,有虚心纳谏的齐宣王,还有锐意革新的赵武灵王。同是将相,有深谋远虑的范睢,有委婉讽谏的邹忌,还有忠直蒙冤的乐毅。同是谋士,有见利忘义,朝秦暮楚之徒,也有如唐且、荆轲、鲁仲连等重诺轻利的高义之士。能够描绘出形形色色、百态千姿的人物群像,是《战国策》的主要文学成就之一。

《战国策》的另一文学艺术成就是它创造了战国时代特有的散文风格,特别是其辩丽横肆的语言艺术,历来备受推崇。具体而论,《战国策》的语言艺术具有生动形象、敷张扬历、明畅通俗等特色。

战国策士崇尚功利,他们的说辞带有明确的目的性。为了达到游说的目的,他们常常用生动形象的语言来表述那些抽象的道理,寓理于形,使之鲜明可感,娓娓动人,从而达到增强说辞的感染力和说服力的效果。如“以秦攻之,譬如使豺狼逐群羊也”(《秦策一·司马错与张仪争论于秦惠王前》)。“齿之有唇也,唇亡则齿寒。今日亡赵,则明日及齐楚矣”(《齐策二·秦攻赵长平》)。使用种种形象比喻,使晦涩难懂的道理一目了然、明白易懂。

《战国策》的语言雄隽奇伟,明快犀利,气势横放,辩丽恣肆。章学诚所说的“其辞敷张而扬厉”,形象概括了这一特色。书中叙述简洁明快,流利酣畅;论述或辩驳更是旁征博引,条分缕析,丰富多彩。其行文或曲折迂回,波澜横生;或危言耸听,故作警策;或委婉含蓄,层层深入;或单刀直入,准确犀利。

《战国策》叙事简明条达,语言大都明白如话,具有明畅而通俗的特色。书中策士说辞居多,为了达到让游说对象容易接受的目的,往往采用非常接近当时人民群众口语的形式,从口语中吸取原料,再经过加工提炼而成。绝少生僻的词汇、别扭的句式或奇特怪异的表达方式,像“日中则移,月满则亏”、“行百里者半九十”等俚词俗语不胜枚举。

《战国策》的又一艺术成就是开创了在散文中用寓言说理的新形式。《战国策》中有不少寓言故事,虽然大多数没有独立成篇,但属于不少篇章的有机组成部分,这些寓言故事以鲜明的纵横家色彩和动人的艺术魅力大大提升了《战国策》作为一部优秀散文的艺术价值 其中诸如“狐假虎威”、“画蛇添足”、“鹬蚌相争”、“南辕北辙”等,至今还活跃在人们口头上,成为富有警策性和寓意深刻的成语。《战国策》为我们保存下来的这些寓言故事,丰富了我国的语言宝库,对后世的文学发展不无借鉴作用。

本篇记叙苏秦说秦连横遭失败,转而约纵离横以抑强秦的经过,雄辩地说明当时“贤人在而天下服,一人用而天下从”的形势。反映了当时士族阶层崛起并活跃于政治舞台的社会新现象,也表现了当时标准失范的情况下价值取向多元化,推崇名利的思想倾向。作者对通过个体努力而达到成功目的的自我奋斗精神持完全肯定态度。作品主要写了苏秦游秦失败,潦倒归家,坚韧求学,说赵成功,衣锦还乡,共五件事,选材典型,情节生动,人物形象鲜明,语言生动细腻,在《战国策》中很有代表性。

本文堪称一幅战国时期策士横议的社会缩影。自称“东周鄙人”的苏秦,为了改变自身的阶级地位,执著地追求“势位富贵”。他蔑视传统,顽强进取,勤奋刻苦,大胆自信,积极地奔走游说,孜孜不倦地从事政治、外交活动,具有百折不挠、坚韧不拔的精神。苏秦的形象,称得上是战国时期游士说客的典型代表。《战国策》塑造这一形象,不仅有作者理想的闪光,而且熔铸有鲜明的时代精神。

《战国策》记录了许多当时说客辩士的言词,他们往往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唇枪舌剑,锋芒毕露。本篇的前半部分就带有这样的特点,说地势,则纵横四方,山河关塞;论史事,则古往今来,五帝三王;讲治国,则君臣谋略,外交攻战,极尽铺陈、夸张之能事。叙事说理,多用排比,层层推进,气势充沛,波澜壮阔,很富有煽动力。通过细节描写和前后对比等艺术手法塑造人物形象也是本文的一大艺术特色。在后半部分,对苏秦游说失败后的狼狈处境,“羸縢履蹻,负书担橐,形容枯槁,面目犁黑,状有愧色”。描写得十分形象生动。他发愤“简练以为揣摩”的过程,也刻画得维妙维肖。书中还特意安排了两个鲜明对比:苏秦失败时的失意落拓和成功后的风光无限,家人前期的倨傲冷漠和后期的恭顺逢迎。形象刻画,入木三分,社会的世态炎凉也随之表现得极为充分。

[阅读思考]

1.《郑伯克段于鄢》在史料剪裁上有什么特点?《郑伯克段于鄢》中用了哪些细节描写?这些细节描写的作用何在?

2.以《苏秦始将连横》为例说明《战国策》的语言艺术特色。《苏秦始将连横》中对人物形象的塑造采用了哪些艺术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