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晋南北朝·史传散文
司马迁 史记·伯夷列传[1]
夫学者载籍极博[2],犹考信于六艺[3]。《诗》、《书》书虽缺[4],然虞、夏之文可知也[5]。尧将逊位[6],让于虞舜,舜、禹之间,岳牧咸荐[7],乃试之于位[8]。典职数十年[9],功用既兴[10],然后授政[11]。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统[12],传天下若斯之难也[13]。而说者曰[14]:“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不受[15],耻之,逃隐[16]。及夏之时,有卞随、务光者[17]。”此何以称焉[18]? 太史公曰[19]:“余登箕山[20],其上盖有许由冢云。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21],如吴太伯、伯夷之伦详矣[22]。余以所闻,由、光义至高[23],其文辞不少概见[24],何哉?”
[1]司马迁(前145或135—?),字子长,夏阳龙门(今陕西韩城)人,西汉著名史学家、文学家,我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史记》的作者。《伯夷列传》是《史记》列传里的第一篇。伯夷:商孤竹君之长子,详见本文。[2]载籍:书籍,典籍。[3]考信:谓查考其真实。语出《礼记·礼运》:“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谨于礼者也,以著其义,以考其信。” 六艺:指儒家的六经《诗》、《书》、《礼》、《乐》、《易》、《春秋》。今文家说《乐》本无经,附于《诗》中,古文家说有《乐经》,秦焚书后亡。[4]《诗》、《书》虽缺:据传古诗三千余篇,孔子删为三百零五篇,今有五篇有目无文。《书》亦有三千余篇,秦火后仅余二十八篇,乃老儒记诵所得,时人以今文录出,即所谓今文《尚书》。后又于孔宅壁中得到用古文字书写的《尚书》数十篇,称古文《尚书》。二者文字有差异。[5]虞、夏之文可知:今文《尚书》有《尧典》,古文《尚书》有《尧典》、《舜典》、《大禹谟》,记载了尧禅位于舜,舜禅位于禹的事情。虞,虞舜。夏,夏禹。[6]逊位:犹让位。[7]岳牧:古代传说中四岳和十二州牧的合称。四岳传说为尧舜时的四方部落首领。十二州为传说中尧舜时代行政区划制度,州牧为各州行政长官。咸荐:全都推荐。[8]试:试用。位:职位。[9]典职:掌管政事。[10]功用既兴:谓已经产生了功效。[11]授政:谓授予帝位。[12]天下重器:指政权。王者大统:指帝位。[13]若斯之难:像这样的不容易。[14]说者:此处指庄周。[15]“尧让”二句:许由为上古高士,相传尧让以天下,不受,遁耕于箕山之下。尧又召为九州长,由不欲闻之,洗耳于颍水滨。《庄子·让王》:“尧以天下让许由,许由不受。”[16]逃隐:逃而归隐。[17]卞随、务光:《庄子·让王》谓商汤将伐夏桀,向卞随、务光请教,二人不作答。汤灭桀后,想把天下让给他们,二人愤而投水死。[18]此:指许由、卞随、务光之事。称:谓被述说或称道。[19]太史公:司马迁自称。[20]箕(ji)山:今河南省登封东南,许由隐居处。[21]序列:谓依次论述。[22]吴太伯:一作泰伯,周代吴国的始祖。姬姓,周太王长子。太王欲立幼子季历,他与弟仲雍同避江南,改从当地风俗,断发文身,建立吴国。《论语·泰伯》:“泰伯其可谓至德也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 伦:类。[23]由、光义至高:谓许由、务光道义的操守很高。[24]其文辞:谓涉及他们事迹的儒家经典和圣人言辞。不少概见:谓哪怕一点点大略的记载也没有。少,同“稍”。概,大略。
孔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1]。”“求仁得仁,又何怨乎[2]?”余悲伯夷之意,睹轶诗可异焉[3]。其传曰: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4]。父欲立叔齐。及父卒,叔齐让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国人立其中子[5]。于是伯夷、叔齐闻西伯昌善养老[6],盍往归焉[7]。及至,西伯卒。武王载木主[8],号为文王,东伐纣。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曰[9]:“父死不葬,爰及干戈[10],可谓孝乎? 以臣弑君[11],可谓仁乎?”左右欲兵之[12]。太公曰[13]:“此义人也[14]。”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15],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16],隐于首阳山[17],采薇而食之[18]。及饿且死[19],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20],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21],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22],忽焉没焉[23],我安适归矣[24]。于嗟徂兮[25],命之衰矣!”遂饿死于首阳山。由此观之,怨耶? 非耶[26]?
[1]旧恶:谓过去的仇恨或嫌隙。怨是用希:怨恨因此很少。是,此。用,因。希,同“稀”。按,这段话出《论语·公冶长》。[2]“求仁”二句:这段话出《论语·述而》:“(子贡)入曰:‘伯夷、叔齐何人也?’曰:‘古之贤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 求仁得仁:谓追求仁德而得到了仁德。[3]轶诗:散失的诗篇,指下文采薇之歌。可异:谓不同于孔子之论。[4]孤竹君:孤竹国的国君。孤竹,古国名,在今河北卢龙东南,存在于商、西周、春秋时。[5]中子:排行居中的儿子。[6]西伯昌:即周文王姬昌。商末姬昌为西方诸侯之长,故称西伯。养老:谓尊养老人。[7]盍:何不。一说同“盖”,承接连词。往归:谓去投奔。[8]木主:木制的神位,上书死者姓名以供祭祀,俗称牌位。[9]叩马:勒住马。叩,通“扣”。[10]爰(yuan):于是,就。及:到。[11]弑(shi):古代卑幼杀死尊长叫弑,多指臣子杀死君主,子女杀死父母。[12]欲兵之:谓想用兵器杀死他们。[13]太公:姜姓,吕氏,名尚。辅佐武王灭殷,封于齐,为齐国始祖。俗称姜太公。[14]义人:谓言行符合正义或道德标准的人。[15]宗周:谓以周为宗主,承认其统治地位。[16]粟:谓俸禄。[17]首阳山:在今山西省永济县南,又名雷首山。传为伯夷叔齐饿死处。[18]薇:野菜名。[19]且死:将要死。[20]西山:指首阳山。[21]以暴易暴:用暴力取代暴力。[22]神农:传说中古帝名,古史又称炎帝、烈山氏。相传始教民为耒、耜以兴农业,尝百草为医药以治疾病。虞、夏:虞舜、夏禹。[23]忽焉:快速貌。没:尽,终。[24]适归:往归,归向。《诗·小雅·四月》:“乱离瘼矣,爰其适归。”[25]于(xu)嗟(jie,又读jue):表示悲叹。徂(cu):死亡。[26]怨邪(ye)非邪:有怨呢?没有怨呢?邪,表疑问语气。
或曰[1]:“天道无亲,常与善人[2]。”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耶?积仁絜行如此而饿死[3]!且七十子之徒[4],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5]。然回也屡空[6],糟糠不厌[7],而卒蚤夭[8]。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盗跖日杀不辜[9],肝人之肉[10],暴戾恣睢[11],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12]。是遵何德哉[13]? 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14]。若至近世,操行不轨[15],事犯忌讳[16],而终身逸乐富厚[17],累世不绝[18];或择地而蹈之[19],时然后出言[20],行不由径[21],非公正不发愤[22],而遇灾祸者,不可胜数也[23]。余甚惑焉[24],傥所谓天道[25],是邪? 非邪?
[1]或曰:有的人说。[2]天道无亲:谓天道公正,无偏无私。亲,亲近,偏私。与:帮助。善人:有道德的人或善良的人。按,此二句出于《老子》七十九章。[3]积仁絜(jie)行:聚集仁义,修饬品行。絜,通“洁”。[4]七十子之徒:指孔门弟子。[5]“仲尼”句:《论语·先进》:“季康子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仲尼:孔子。颜渊:名回,孔子学生,贫居陋巷,箪食瓢饮,而不改其乐,早卒。[6]回也屡空:《论语·先进》:“子曰:‘回也其庶乎,屡空。’”屡空,经常贫穷。空谓贫穷无财。[7]糟糠不厌:糟糠都吃不饱。糟糠,酒滓、谷皮等粗劣食物。厌,通“餍”,吃饱。[8]卒:终于。蚤夭:谓短命而早死。蚤,同“早”。夭,夭折。[9]盗跖(zhi):古代传说中的大盗,名跖。《庄子》有《盗跖篇》。不辜:无罪的人。[10]肝人之肉:《庄子·盗跖》:“盗跖乃方休卒徒于太山之阳,脍人肝而餔之。”肝,疑当作“脍”。细切为脍。[11]暴戾(li)恣睢(sui):残暴凶狠,恣意横行。[12]寿终:谓年老自然死亡。[13]遵何德哉:意谓盗跖又遵行了什么好品德竟得到如此善报呢?[14]彰明较著:谓非常显明。[15]操行不轨:操守、品行不合常轨,越出法度。[16]忌讳:避讳。意谓法令所禁止的事情。[17]逸乐富厚:舒适安乐,财富雄厚。[18]累世不绝:接连几代不断。[19]择地而蹈:选择地方行走,形容做事小心谨慎。[20]时然后出言:谓到应该说话的时候才说话。《论语·宪问》:“夫子时然后言,人不厌其言。”时,适时,合于时宜。[21]行不由径:走路不抄小道。《论语·雍也》:“有澹台灭明者,行不由径,非公事,未尝至于偃之室也。”后以行不由径比喻为人正直或举止端方。径,小路,比喻能达到某种目的的不正当门路。[22]公正:公平正直。发愤:激起愤慨。[23]不可胜数:数不清。[24]甚惑:非常困惑。[25]傥(tang):倘若,或者。通作“倘”。天道:天理,天意。
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1]。”亦各从其志也。故曰:“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2]。”“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3]。”举世混浊,清士乃见[4]。岂以其重若彼,其轻若此哉[5]!
[1]“道不同”二句:主张不同,不互相商议。语出《论语·卫灵公》。[2]执鞭之士:执鞭驾车的人。一说,市场守门卒(见杨伯峻《论语译注》)。按,这段话出于《论语·述而》,意谓富贵如果可以求得,就是那些比较下贱的工作我也肯做,但如果不能求得,那么我还是要做我所喜好的事情。[3]“岁寒”句:语出《论语·子罕》。[4]“举世”二句:《楚辞·渔父》:“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5]岂:难道不是。以:因为。其重若彼,其轻若此:谓那些清士把道德操守看得那么重,把贫富和生死看得这么轻。
“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1]。”贾子曰[2]:“贪夫徇财[3],烈士徇名[4],夸者死权[5],众庶冯生[6]。”“同明相照[7],同类相求[8];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9]。”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颜渊虽笃学[10],附骥尾而行益显[11]。岩穴之士[12],趋舍有时若此[13],类名堙灭而不称[14],悲夫[15]! 闾巷之人[16],欲砥行立名者[17],非附青云之士[18],恶能施于后世哉[19]!
[1]“君子”句:君子忧虑身死而名声不能被称述于后世。语出《论语·卫灵公》。[2]贾子:指西汉贾谊。以下一段话出于贾谊《鵩鸟赋》。[3]贪夫徇(xun)财:贪心的人不惜舍身以求财。徇,同“殉”。[4]烈士徇名:有气节的人不惜舍身以求名。[5]夸者死权:矜夸而自大的人为权势而死。[6]众庶冯(ping)生:一般老百姓所凭恃的只是活着。众庶,众民,百姓。[7]同明相照:谓二光相互映照而愈明。[8]同类相求:谓物之同类者互相聚合。[9]“圣人”句:意谓万物得圣人之诠释,其义乃大明于天下。作,兴起。按,这句话出于《易·乾卦》:“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10]笃学:专心好学。[11]附骥尾:谓蚊蝇附在马的尾巴上,可以远行千里。比喻依附先辈或名人之后而成名。[12]岩穴之士:指隐士。古时隐士多山居,故称。[13]趋舍有时:谓对何时应出仕何时应退隐有自己的把握。[14]类:率,皆,大抵。名:名声。堙灭:埋没,泯灭。不称:不显扬。[15]悲夫:悲叹之词。夫,语助。[16]闾巷之人:谓平民老百姓。[17]砥行立名:砥砺品行,修养道德,树立名声。[18]青云之士:谓位高名显的人。[19]恶(wu)能:怎么能。施(yi):延续,延伸。
[解读鉴赏]
《伯夷列传》一文,在《史记》的列传一体中,是章法颇为独特的一篇作品。就《史记》中一般列传的写法而言,司马迁大多是先以叙事的口吻直写一个人的传记,然后在篇末才以“太史公曰”四字开端,来写他自己之评说的论赞。至于《史记》中少数不以个人为单篇传记而以群体合为一篇之传记者,则司马迁有时也先对群体之性质做一番概说,然后再分写个人之传记,如《史记》中之《游侠列传》、《货殖列传》等属之。然而其《伯夷列传》一篇,则既与个人传记之先叙故实后加论赞者不同,也与群体列传之先加总论后再分叙者不同。《伯夷列传》是先以论述开端,后以论述结尾,而中间只以“其传曰”三字开始,写了一段极短的传记。除了这种叙写次第之与其他列传的叙写手法不同以外,更值得注意的乃是其论述部分也与其他列传的论赞口吻有所不同。在其他列传的论赞中,司马迁对其所论赞之人物的褒贬评价乃是明白可见的,但在《伯夷列传》一文中,其通篇之论述往往都是或以感慨或以疑问之口吻出之,而且往往旁生侧出若断若续,使人难以遽窥其意旨何在,大有“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变化莫测之致。
《史记》七十列传的第一篇就是《伯夷列传》,而七十列传的最后一篇是《太史公自序》。作者在书中写一篇自序本来很常见,但司马迁把他的自序安排在列传的第七十篇,那就好像是给自己也写了一篇列传,他这一首一尾是有呼应的。在《太史公自序》中,司马迁对他自己写作《史记》的动机和经历做了一个简单的介绍。他说:“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生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司马迁的家族世世代代都担任史官的官职,他说他的先人说过:周公 死后五百年而生孔子,孔子死后到现在又有五百年了,有谁能够像孔子一样把我们这一份文化传统继续传承下去呢?这真是很妙的一个开头。孔子在《论语》中曾经说过:“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论语·子罕》)如果上天打算灭绝一种文化,那么后人就无法再接受这种文化了。如果上天不打算让这种文化断绝呢?孔子说,那么我不管遇到多少困厄苦难,也一定能够把它传下去。司马迁现在就也有孔子这种信心。可是就在写作《史记》的过程中,司马迁不幸遭遇到了李陵的祸事。
李陵是李广的孙子,他带领五千步卒深入绝域与匈奴苦战,一直打到矢尽道穷,主将贰师将军李广利也没有给他一兵一卒的援军,最后终于战败投降了匈奴。汉武帝杀死了李陵的妻子和老母,司马迁为李陵说了几句话,汉武帝就认为他“沮贰师而为李陵游说”,对他的惩罚是处以宫刑。对一个男子来说,那是一种最耻辱的刑罚。如果司马迁不肯接受宫刑,那就只有被处死。司马迁在给他的朋友任安的信中谈到了他为什么不选择死,他说:假如我被朝廷处死,我的死就像“九牛亡一毛”,没有任何价值,世俗的人也不会把我算作殉难死节的一类。我并不怕死,但我之所以接受了宫刑的屈辱,隐忍苟活,是因为“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我所要完成的事情还没有完成,如果我就这样卑微鄙陋地从世界上消失,那我是不甘心的。司马迁还说:古来只有那些伟大不凡的人才能够名声流传于后世,像文王之演《周易》,仲尼之作《春秋》,屈原之赋《离骚》等等,都是由于他们内心郁结着许多幽怨,才把所有的理想都寄托在文字之中。他说“仆窃不逊”——在这方面我不以为自己卑微,因此我“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我要以此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我的书写成了,现在的人不欣赏没有关系,我要把它“藏之名山传之其人”,将来会有人能读懂我的书,理解我的感情和志意。到那时候,我就把我以前所受的一切耻辱都洗掉了。但这种话,“可为知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司马迁就是在这样的心情下写作《史记》的。他所写的其他人的传记,前边都是史实的叙述,只有在结尾处才有“太史公曰”的议论。只有这篇《伯夷列传》全篇都是夹叙夹议,而且有很多的感慨。更妙的一点是,他所有的感慨都没有明说。你看他这篇文章,有那么多的引号,引的都是别人的话;有那么多的问号,提出了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因为他心里有很多话是不能够说出来的,他的悲慨只能留给读者去探索和回味。如果你不了解这些背景和深意,你一定会奇怪:他东说一句西说一句到底在说什么?其实,他的前后都是有呼应的。
司马迁在《伯夷列传》开端处说:“夫学者载籍极博,犹考信于六艺,《诗》、《书》虽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历史上的事情哪些是可信的,哪些是不可信的,我们要从“六经”之中来考证。《诗经》和《书经》虽然是不完整的,但远古虞舜和夏禹时代的事情仍然留下了记载的文字。现在你要注意:伯夷、叔齐本来都是以不肯接受君主之位而被后世称颂的,而司马迁却从接受了君主之位的舜和禹说起。这让位而被接受的事情古书上是有记载的:当尧让位给舜,舜让位给禹的时候,都是由四方的诸侯之长与九州的地方行政长官一致推荐,而且把他们放在工作岗位上试用了几十年之久,看到他们真的有所成就,才把国家的政权交给他们。可见,为天下选择一个领导人是多么不容易! 这是六经的记载,是可信的事情。可是,一般的传说却还有另外的说法。比如,《庄子》里的《让王篇》说的就都是不肯接受君王之位的事情。《让王篇》说,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认为接受权力禄位是一件可耻的事情,所以就逃跑了。《让王篇》还说,商汤攻打夏桀取得胜利之后,想把天下让给卞随和务光,这两个人也都没有接受。所以你看,同样是有持守有品格的人,却还有不同的类型,就如同《孟子·万章篇》所说的,伯夷是“圣之清者”,他不肯让自己的品德操守沾上任何污点;伊尹是“圣之任者”,他肯为任何国君做事,只要能够拯救天下人民于水火之中就行;孔子是“圣之时者”,他可以根据不同的环境和机遇采取不同的态度。
然而,像许由、卞随、务光那些不肯接受君主之位的清高之人,在“六经”里并没有关于他们的记载,是否可以相信历史上实有其人呢? 司马迁说:我到过箕山,在那里看见过许由的墓。可见,至少许由这个人是果然有的。司马迁又说:孔子曾经序列古之仁圣贤人,对吴太伯、伯夷都有记载,却没有关于许由和务光的任何材料,那又是为什么呢?你看,司马迁已经开始提出疑问了,他后边还将有更多的疑问提出来,却都不做直接的回答。吴太伯也是一个让位的人,曾经得到孔子的赞美,《论语》里边有一篇的题目就叫做《太伯》。孔子也曾赞美过伯夷、叔齐,说他们“不念旧恶,怨是用希”。就是说,他们不计较别人的过失,不怨恨别人,所以别人也不会怨恨他们。有一次孔子的学生向老师提出一个问题:伯夷这个人最后落到饿死的下场,难道他心里就没有怨恨不平吗?孔子说:“求仁得仁,又何怨乎?”伯夷所追求的是保持自己完美的品德,他已经做到了,怎么会有怨恨呢?可是司马迁就说了:我曾看到过伯夷留下来的一首诗,我怎么就觉得他好像是有怨呢?然后他说,“其传曰”——你们看,司马迁发了多少议论,提了多少问题,一直写到这里,才开始进入传记的正式记载。他说,伯夷和叔齐是孤竹国国君的两个儿子,孤竹君一直想传位给小儿子叔齐。孤竹君死了之后,长子伯夷不愿违背父亲的意思,就不肯接受国君之位。可是弟弟叔齐认为按照宗法应该由长子继承,因此也不肯继承国君之位。结果他们两个人就一起逃跑了。他们听说西伯姬昌的领地治理得很好,就去投奔姬昌。可是当他们到了那里的时候姬昌已经死了,姬昌的儿子周武王正载着他父亲的牌位准备出兵去攻打纣王。伯夷和叔齐就拦住武王的马责备他说:“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武王当然不会听他们的话,左右的人想对他们加以兵刃。姜太公说:他们是仁义之人,不可以杀死他们。于是就叫人把他们搀到一边去了。后来武王灭纣得了天下,大家都归顺了周朝。可是,“伯夷、叔齐耻之”。我们说,每个人所认定的持守标准是不同的,孟子也是儒家,但孟子主张民主。武王革命杀死了纣,孟子说:“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孟子·梁惠王》) 而伯夷和叔齐所持守的是礼法,他们认为,不管对方如何,我们每个人要尽自己的本分,不能做没有道理的事情。做妻子的不能够背叛丈夫,做臣子的也不能够背叛君主,周武王弑君是不合礼法的,所以他们就“义不食周粟”。古人做官都有俸米,因此这个“不食周粟”包含有另一层意思,就是不肯出来在周朝做官。他们隐居在首阳山里不出来做事情,没有收人,当然也就没有粮食吃,只好“采薇而食之”。薇是薇蕨,是 一种野菜,光吃野菜是吃不饱的,所以伯夷和叔齐后来就饿死了。他们在死前曾经作歌说:“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君主本来是应该爱护人民的,但纣王是一个暴君,没有尽到君主的本分;武王竟然杀死了自己的君主,那也不是一个臣子该做的事。所以周之代殷是“以暴易暴”——以一个暴臣换了一个暴君。而天下人却不懂得这是不对的。在神农虞夏的时代,从来就没有后世这种名利禄位的争夺角逐,但那种时代早已消失了,此后留在人间的只有篡夺和战乱。伯夷和叔齐叹息说:现在我们已经快要死了,我们只能怪自己生不逢时,为什么就不能生在那神农虞夏的美好时代呢?写到这里司马迁说,“由此观之,怨耶非耶”——他们到底有怨还是没有怨呢? 这个问题问得非常好,因为这里边有件事情值得思考:从一个人的持守来说,他能够保全了自己品德的持守,那是“求仁得仁”,没有什么可怨的了。可是周围的社会环境难道是正常的吗? 陶渊明付出了饥寒的代价,保全了自己的操守;司马迁忍受了腐刑的耻辱,完成了《史记》的著作。在他们自己来说也是“求仁得仁”。可是,为什么把人逼到只有付出饥寒的代价,只有忍受腐刑的耻辱,才能完成操守?这就是社会有问题了。你对社会是无可奈何的。这不是悲慨是什么?所以陶渊明归隐之后一方面说“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读山海经》),一方面又说“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杂诗·其二》)。这也是怨与不怨的两个方面。
接下来,司马迁的议论就更深入了一步,他说:“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耶?积仁絜行如此而饿死。”为什么像伯夷、叔齐这样洁身自爱的好人就应该饿死呢?而且还不只是伯夷、叔齐,像孔子最好的学生颜渊,也是经常处于贫困的境地,吃最粗糙的食物还不能吃饱,结果很年轻就死了。反倒是吃人肉的盗跖活了很大年纪得以寿终,那又是为什么呢? 当然,这些都是历史上的名人,那么近世的人又怎么样呢?近世的例证就更多了:那些操行不轨、为非作歹的人,不但自己一辈子享乐,而且为子女都打算好了,可以世世代代保持富贵;而那些奉公守法、一切遵行正道的人却往往遇到灾难。这真是一件让人感到困惑痛苦的事! 所谓“天道”,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呢?
好,假如司马迁这篇文章就停止在这里,那么我们大家就都应该去为非作歹了,因为天道的赏善罚恶似乎已经不大可信了 可是不,司马迁并没有停在这里,下边他一连引了好几段孔子的话,目的是要说明:天道虽不可恃,一个人自己的行为是可以自己持守把握的。孔子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又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每个人的追求不同,有的人以现世名利禄位的享受为好,有的人认为品格与操守更重要,有的人就宁愿为追求一个完美的品格而付出生命的代价。在春暖花开的时候,所有的草木都很茂盛,你怎么能看出谁更坚强? 只有经过严霜冰雪的考验,松柏才显示出它耐寒的品格。人也是一样,整个世界都龌龊败坏了,清白的有操守的人才能够显示出来,那不就是因为每个人所看重或看轻的并不一样吗? 陶渊明在给他儿子的一封信里说,由于我选择了躬耕的道路,以致使你们“幼而饥寒”。可是我为什么选择这条道路呢? 是因为我“违己交病”——如果我出卖自己而与那龌龊的社会同流合污,那真是比生病还要难受。陶渊明所看轻的是外在的富贵与享受,看重的是内在的本性的持守。这就是所谓“各从其志”。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同样是保持了持守的人,仍然有幸与不幸的区别。就如前文所说的,有的人得到了孔子的赞美,有的人不是就没有得到孔子的赞美吗?儒家讲究“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这是所谓“三不朽”的事业(见《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而令儒家士人感到最遗憾的事,就是“没世而名不称”了。一个人“积仁絜行”,生前为持守自己的品德而承受了那么多苦难,死后难道不应该有一个不朽的名声吗? 我在讲清词时讲到过吴伟业的一句词,“论龚生,天年竟夭,高名难没”。龚胜不肯出仕于王莽的新朝,王莽一定要召他出来做祭酒,他就绝食而死。七十多岁的老人还不能得到善终,这本来是一件悲惨的事,可他却因此而在历史上留下了一个不朽的名声。所以吴伟业认为龚胜比他幸运。人的理想和追求本来是多种多样的,司马迁说:“贪夫徇财,烈士徇名,夸者死权,众庶冯生。”贪财的人肯为争夺钱财而死,节烈之士愿意为保护名声而死,喜欢炫耀权势的人肯为追求权力而死,一般老百姓则只求一个安定的生活。所谓“同明相照,同类相求”,有相同理想和追求的人是比较容易互相理解的。所以,一般的人只能理解赞美与自己相合的一类,对与自己不相合的那些人就不会去赞美和欣赏他们。只有圣人可以看清和理解一切人。读到这里我们要注意,司马迁他写了那么多传记,记载了各种各样的人物,他说这话不是隐然在和圣人相比吗? 下边他又说,“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但在那些荒僻的乡村之中、山林之内,一定还有不少有持守的人由于得不到圣人的称述而姓名埋没,那真是太可悲哀了。所以,“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于后世哉”? 一个人可以发愤磨砺自己的品行,但如果没有一个有力量的人替他宣扬,他的姓名怎么能留传到后世呢?
司马迁这些话不是明说,但显然是以孔子的事业自许。对这一点,要从两个方面来看。第一方面是:天道已不可恃,但我们还要守住人道,要有自己的操行和持守。第二个方面是:天道不是已经没有对善恶的赏罚了吗,那么我要用我的文字给社会一个公正的赏罚。这句话换个说法就是,我要用我的方法来替天行道。《春秋》是有褒贬的,一字之褒就“荣于华衮”,一字之贬就“严于斧钺”。司马迁希望他的《史记》也能起到这个作用。可是有人就说了:一个人死也死了,苦难也受了,不管是《春秋》赞扬他还是《史记》赞扬他,又有什么用处呢?不错,“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不朽之名对本人来说是没有实际意义的。可是我们中国的历史和中国的文化,或者世界的历史和整个人类的文化,它们之所以有光明,就是因为有这些为了正义的持守而受苦难和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人物。他们的价值就在于为后人留下了黑暗之中的一线光明。所以,用文字把这些人记录下来,使他们的名字不朽,不仅仅是为了还他们本人一个公平,更重要的是给后人以激励和希望。一个人可以尽自己的本分,坚持自己的道德准则,不做不对的事情,但对整个社会有时候是无能为力的。陶渊明退隐躬耕,也是求仁得仁。可是当他想到自己生在这样一个篡夺和战乱的时代,有多少平生的理想都没有完成的时候,他也会“终晓不能静”。你说他是有怨还是无怨呢? 如果举世的人都在醉生梦死之中,只有你一个人坚持你品德的操守,那么有谁能理解你?有谁能证明你的坚持是可贵的? 陶渊明《咏贫士》说:“何以慰吾怀,赖古多此贤。”文天祥《正气歌》说:“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是古书上所记载的那些榜样,给了他们孤独中的安慰和坚持下去的力量。我们民族的文化传统,不就是靠了历史上有这些人才得到发扬光大吗?
我说的这些已经太过于具体了。司马迁都说了吗? 没有,司马迁只是说“余悲伯夷之意,睹轶诗可异焉”,只是说“傥所谓天道,是邪?非邪?”所有那些意思都是隐约恍惚的,你可以感觉到有一种沉郁的感情在里边盘旋,那只是一种美感,一种留给我们去思索和联想的“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我讲词时曾经提到过“弱德之美”。弱德之美不是弱者之美,弱者并不值得赞美。“弱德”,是贤人君子处在强大压力下仍然能有所持守有所完成的一种品德。这种品德自有它独特的美,这种美一般表现在词里。而司马迁《伯夷列传》之所以独特,就是由于它作为一篇散文,却也于无意之中具有了这种词的特美。也就是贤人君子处于压抑屈辱中,而还能有一种对理想之坚持的“弱德之美”,一种“不能自言”的“幽约怨悱”之美。
[阅读思考]
鲁迅曾评司马迁的《史记》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结合对《伯夷列传》的阅读,谈谈你对鲁迅看法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