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文学的内容·明代词曲·明曲
此处所谓曲,专指散曲,不包括戏曲。明代散曲,就作家、作品数量而言,皆远远超过元代。隋树森《全元散曲》共收录作者213家(无名氏不计其内),小令3853首,套数457套。谢伯阳《全明散曲》收作者406家(无名氏不计其内),小令10606首,套数2064套。即此观之,明代散曲创作的总量,已是元人的三倍多。就思想内容与艺术成就来看,亦足可方驾元人。深谙曲学的郑骞先生曾对明人散曲有高度评价:
世之谈曲者,辄以为元人制作,独有千古,审谛此言,实非确论。杂剧、传奇,不在本文范围,未遑具说,若夫散曲,则朱明一代,别擅胜场,绝非元人所能笼罩者也。元人散曲,高浑灏烂,不能不推为精品妙制,然以体制言,则小令大佳,而套数犹未发展至成熟完备之域。以内容言,则几乎千篇一律:吊古也、厌世也、警悟也、散诞逍遥也。林泉逸兴,风月柔情,摇笔即来,触目皆是。拟之于词,与五代宋初之作,适相仿佛。五代宋初之词,非不高妙,然若无东坡、少游以后诸大家,词之为词,讵可知耶?东坡为豪放之首,少游开婉丽之宗。自是以后,各家作品涵盖所及,乃不止于风花雪月,离合悲欢,盖凡作者之性情、思想、学问、生活,皆可于词中求之,不仅慢词长调,为前此所无也。词之一物,得与于著作之林、文艺之府,岂不以此哉!准是推论,散曲之发扬光大,固不能无待于明人矣。①
此说甚有道理。然而文学成就与文学史地位,往往不是一回事。一般人提及散曲,之所以有明不如元的印象,一是因为元代诗词文皆不足称,而曲学特盛,故以曲为元代文学的代表样式,早成定论,所谓“唐诗、宋词、元曲”,真可谓妇孺皆知,约定俗成,几乎牢不可破了;二是从文体发展周期来看,青春期一过,后起者便难争衡,纵使后出转精,也难以引起读者的青睐了。
关于明散曲的发展分期,过去多持前后二期之说。实际从散曲之兴衰与南北曲对立消长的大势来看,宜分三期。
(一)明代前期,约当洪武至成化年间(1368—1487)。这是明代散曲的寂寥期,也是元明散曲史上的低谷。无论散曲创作还是曲学,仅明初略见作手。朱权《太和正音谱》所称“国朝一十六人”,实际多是由元入明之人,今存散曲不多。惟汤式有散曲专集《笔花集》传世。这一时期以曲家著称的是两位王爷,即宁献王朱权和周宪王朱有燉。朱权(1378—1448),号臞仙、涵虚子、丹丘先生等。明太祖第十七子,封于宁,谥献,故世称宁献王。有曲学著作《太和正音谱》,虽不免粗糙,然散曲之有谱式定格,自此书始。朱有燉(1379—1439),号诚斋,又号锦窠老人、全阳道人等。周定王长子,袭封周王,谥宪,世称周宪王。作杂剧31种,总名《诚斋乐府》。二王均有散曲作品传世,周宪王作品较多,在当时亦颇有影响。李梦阳《元宵绝句》云:“齐唱宪王新乐府,汴梁桥外月如霜。”可以想见。
明初紧承元代,薪火相传,散曲本应呈习惯性的连续状态,其所以不兴,主要应从政治气候找原因。朱元璋颁布的《大诰》第十条有云:“寰中士夫不为君用,其罪皆至抄劄。”何良俊《四友斋丛说》谓:“祖宗开国,尊崇儒术,士大夫耻留意辞曲。”这两条信息已足以说明问题。盖散曲一体,自元代以来,即以避世玩世、散诞逍遥为旨趣,此与“士为君用”的精神正相背逆;又散曲具有与生俱来的俚俗俳谐作风,亦不宜于装点升平、歌咏圣德,由这两点所决定,散曲之趋于淡化乃是必然的。
此期散曲,自然仍以北曲为主,作品的旨趣与风格,实为元代散曲的绮丽余波。如果说有所变化,那就是朱有燉等人的散曲,语体风格已开始趋于典雅,与元散曲“文而不文,俗而不俗”的格调有别,明代散曲的雅化、文人化进程,自此滥觞。
(二)明代中期,约当弘治、嘉靖时期(1488—1566)。从散曲兴衰的角度来看,这是散曲创作的复兴期,涌现出大批较有成就的散曲作家。著名作家作品,如王磐(1457?—1529后)有《王西楼乐府》,陈铎(1461?—1521?)有《秋碧乐府》《梨云寄傲》等,王九思(1468—1551)有《碧山乐府》,康海(1475—1540)有《沜东乐府》,金銮(1486?—1575?)有《萧爽斋乐府》,杨慎(1488—1559)有《陶情乐府》,沈仕(1488—1565)有《唾窗绒》,李开先(1502—1568)有《中麓乐府》,冯惟敏(1511—1580)有《海浮山堂词稿》……此期散曲的最大贡献,在于继元代散曲消歇百年之后,重新接续了元散曲的传统,重新找到了散曲创作的艺术感觉,使散曲作为抒情载体,重新焕发出生机与活力。很多作家能够摆脱吊古厌世、散诞逍遥的套话浮词,直面现实,表达自我,言之有物,绝不敷衍。这方面路头最正的是冯惟敏。任半塘《散曲概论》中称:“冯惟敏《海浮山堂词稿》四卷,生龙活虎,犹词中之有辛弃疾,有明一代,此为最有生气、最有魄力之作矣。”郑骞亦云:“冯惟敏之曲,正如苏轼之于词。”“有了冯惟敏,散曲这种文体方才从末技小道走上尚雅纯正一途。”①又如陈铎,传世散曲作品多达一千余首,是明代以及整个散曲史上创作最富的曲家,作品的内容题材与风格路数亦几乎无所不包。尤其是他的散曲专集《滑稽余韵》,以136首作品,描绘了儒士、医生、和尚、妓女、稳婆、牙人等各行各业、各色人等的市民众生相,堪称散曲史上的一部奇作。虽然类似的单篇作品前代已有,但如此基于统一构思、全面地展示社会风情,则是一种创造性的发展,从而构成了散曲文学史上一片绮丽的风景。
从南北曲的对立消长关系来看,这是南北曲并行的时期。明代前期基本上是北曲的天下。如明初刘兑等人所写少量南曲,只不过是偶尔一见的逸曲,根本不足以影响北曲的统治地位。明代后期则是南曲的时代,北曲虽仍有,亦不过如夕阳返照而已。而在这一时期,从作家作品的总量对比来看,北曲似乎仍占上风,实际南曲崛起的态势非常明显。如陈铎、王磐、沈仕、唐寅等人,均以南曲创作为主。其他诸名家,亦皆兼工南北曲。王骥德《曲律》说李开先只是“间作南调”,然而李开先今存散曲,十之八九为南曲,也许是他所作北曲在流传与编集过程中被删汰了。
(三)明代后期,约当隆庆以后至明代覆亡(1567—1644)。这是明散曲的新变期,基本态势是南曲兴而北曲衰。何良俊《曲论》云:“近日多尚海盐南曲……更数世后,北曲亦失传矣。”王骥德《曲律》亦云:“迩年以来,燕赵之歌童舞女,咸弃其捍拨,尽效南声,而北词尽废。”前一时期南北曲还只是“画地相角”(王骥德《曲律》),此期则几乎成为南曲的一统天下了。与北衰南兴的态势相一致,著名散曲家亦大都为南方人。如梁辰鱼(1519—1591),江苏昆山人,有《江东白苧》。张凤翼(1527—1613),江苏长洲人,有《敲月轩词稿》。沈璟(1553—1610),江苏吴江人,有《词隐新词》等。王骥德(?—1623),浙江会稽人,有《方诸馆乐府》。施绍莘(1588—1640),上海华亭(松江)人,有《花影集》。沈自晋(1583—1665),江苏吴江人,有《鞠通乐府》。除了薛论道(河北定兴县人)等少数曲家之外,晚明曲家大都集中在东南部的江、浙一带,这与元代与明前期曲家多在北方的情势构成明显的对比。与此同时,这一时期的散曲总集也大多为南曲选本。如冯梦龙《太霞新奏》、凌濛初《南音三籁》、王稚登《吴骚集》、张琦《吴骚合编》等,所选录的多为南曲或吴地散曲。当时人编书往往具有商业动机,故知所以如此,乃是时人普遍喜好南曲的缘故。
考察明代散曲的艺术特色,务必注重南曲与北曲这两个曲学概念。此前言散曲,只是一个概念;当然也可以分体派,论个性,然而只在散曲大概念之下。而到了明代散曲,就必须把作家作品和各种曲文学现象纳入南曲、北曲两大分野中来考察。南曲与北曲的对立消长,构成了明代散曲的发展脉络。而南曲与北曲两种不同艺术风貌的并存,也构成了明代特有的曲坛景观。明代曲学著作甚多 (这本身也是明代曲学繁盛的表现),而在这些曲学著作中,除明初朱权《太和正音谱》之外,大多都论及南北曲的异同与消长。应该说,明人在继承发展北曲传统的同时,又创造出与北曲艺术风貌迥别并相映成趣的南曲来,这是对散曲文学的一大贡献。
明代散曲的另一条发展脉络,或者说是考察明代散曲发展的另一个观照角度,是曲体风格的雅化。虽然明人也一直在标榜本色,主张向元人靠拢,但事实上,明代散曲愈到后来愈显文雅,这已是不争的事实。到底是什么原因促成了明代散曲的雅化态势与雅化进程? 如细加分剖,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但最主要的原因有两点。
其一,是因为散曲文学生态环境的变化。明人已经触及到这一话题。如徐渭《南词叙录》云:“听北曲使人神气鹰扬,毛发洒淅,足以作人勇往之志,信胡人之善于鼓怒也,所谓‘其声噍杀以立怨’是已。南曲则纡徐绵眇,流丽宛转,使人飘飘然丧其所守而不自觉,信南方之柔媚也,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是已。”这段话中,“信胡人之善于鼓怒也”、“信南方之柔媚也”云云,已经注意到区域文化环境对曲体风格的影响了。又王骥德《曲律自序》中云:“粤自北词变为南曲,易慷慨为风流,更雄劲为柔曼,所谓‘地气自北而南’,亦云‘人声由健而顺’。”所谓“人声由健而顺”,也许很难从各体文学的进化来寻求佐证,而“地气自北而南”一句,则是切中肯綮的会心之论。创作主体一变而为风流多情的江浙文人,创作环境一变而为山明水秀的江南水乡,散曲风格之趋于柔与雅乃是必然的结果。
其二,从文体交融互渗的关系来看,明代散曲的雅化,在一定程度上来说,又是明人“以词为曲”的结果。研究明代词,我们会明显地感到明词的曲化倾向,与此同时,明人的散曲也在一定程度上“词化”了,这两种相近文体的彼此影响是双向的。清人陈栋《北泾草堂曲论》云:“曲与诗余,相近也实远。明人滞于学识,往往以填词笔意作之。”已经注意到明人“以词为曲”的现象。明人徐渭《南词叙录》与王骥德《曲律》亦曾对“以词为曲”的现象表示不满,看似词曲之辨,实际正反映了时人“以词为曲”现象的普遍存在。耐人寻味的是,在明人心目中,词与曲二体的关系似乎并不对等,其间隐含的意味是,以词为曲尚可,以曲为词则不可。晚明人张慎言《万子馨填词序》云:“故填词者,入曲则甚韵,而入诗则伤格。”主张严词曲之辨的王骥德《曲律》亦云:“宛陵(按指宣城梅禹金)以词为曲,才情绮合,故是文人丽裁。”大概说来,讲格调,是对各体文学而言;讲本色,是针对文体个性而言。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一谓填词“稍涉曲法,即嫌伤格”,便似隐含着词品高而曲品低的等级意识。在这种心理背景下,明人词似曲,乃是出于无意中的濡染与率意;而明人曲似词,则是出于曲家求雅避俗的着意追求。
20世纪的曲学研究取得了很大成绩。就明代散曲而言,研究成果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关于明代散曲文献的清理整合,代表性成果是谢伯阳先生在任讷《散曲丛刊》、卢冀野《饮虹簃所刻曲》等丛刊基础上编成了《全明散曲》,把明代散曲作品汇为一编,为明代散曲研究奠定了文献基础;二是关于明代曲学与散曲史的研究。在这一方面,专门对明代散曲作断代研究的专著较少,大多是元明散曲或通代散曲史的贯通研究。如曲学名家吴梅的《曲学通论》和任二北的《散曲概论》,对于明代散曲研究有重要的开拓启示意义。又如梁乙真 《元明散曲小史》(商务印书馆1934);王星琦《元明散曲史论》(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均有相当篇幅论及明代散曲。尤其值得重视的是任二北先生的曲学弟子李昌集博士的两本专著——《中国古代散曲史》(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1)和《中国古代曲学史》(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均称得上体大思精,视野宏阔,其中以较大篇幅论及明代散曲的发展及其特点,明代的散曲创作和曲学理论,可以说标志着20世纪关于明代散曲研究的新水平。
注释
① 郑骞《景午丛编》上编,《冯惟敏与散曲的将来》。① 《景午丛编》上编,《冯惟敏与散曲的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