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文学·明代八股文·明代八股文的流变

明代文学的内容·明代八股文·明代八股文的流变

《明史·选举志》云:“论者以明举业文字比唐人之诗,国初比初唐,成、弘、正、嘉比盛唐,隆、万比中唐,启、祯比晚唐云。”俞长城、孙维祺和吕留良对明代八股文的分期基本与《明史·选举志》相同。而顾炎武《日知录》卷一六《试文格式》认为:“经义之文,流俗谓之八股,盖始于成化以后。股者,对偶之名也。天顺以前,经义之文,不过敷衍传注,或对或散,初无定式。”方苞在《钦定四书文》“凡例”中把八股文的发展分作四个时期,也把明初至成、弘皆看做初期。成化间八股文已经相当成熟,出现了王鏊、钱福等制义大家,如果把这个时期作为八股文发展的初期,显然是不合理的。

自朱元璋洪武三年(1370)开科举,中间曾因科举虚文无实用而停科数年,终因找不到替代的办法而不得不于洪武十七年(1384)再次采用之。自洪武至天顺,以科举出身而有文名者,有黄子澄、丘浚、解缙、薛瑄和商辂等人。这一时期的八股文,多如顾炎武所谓“敷衍传注,或对或散,初无定式”。破题多用对句,用散句也不止于两句,小讲简略,不似成化以后那样繁复。梁章钜《制艺丛话》卷四以洪武乙丑科黄子澄元墨《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为有明制义第一篇文字。黄氏此题出自《论语》“季氏第十六”,洪武、建文间十余年,乙丑、丁丑、庚辰三科会试皆出此题。正如丘浚所言:“祖宗时其所试题目皆摘取经书中大道理、大制度,关系人伦治道者,然后出以为题。当时题目无甚多,故士子专用心于大且要者,其用功有伦序,又得以余力旁及于他经诸子史也。”(张朝瑞《皇明贡举考》卷一引)

对于明前期八股文的发展,丘浚评论说:“今世举子所习者,虽是五经濂洛之言,然多不本之义理,发以文采,徒缀辑敷演以应主司之试焉耳,名虽正理,其实与前代所习之诗赋无大相远也。欲革其弊,在择师儒之官,必得人如胡瑗者以教国学,慎主司之选,必得人如欧阳修者以主文柄,则士皆务实用以为学,本义理以为文,而不为无益之空言矣。”(同上)可见明代初期八股文尚有辞赋气息,如上文所引黄氏之文即是。丘氏既有改革文体的志向,机会来了,他是不会放过的。成化十一年(1475)丘氏担任会试主考,“时士子有慕道学者,或过为诡异之行以缴名。考官丘浚因发策言之,俾士习趋于正。故廖道南谓明兴举业尔雅,自丘文庄公知贡举始”(张弘道、张凝道《皇明三元考》卷七)。八股文发展到成、弘、正、嘉,进入鼎盛时期,作手林立,名作如云。这一时期的八股文以两句散语破题为特征并逐渐成为定制,小讲内容逐渐丰富,作家们不断追溯唐宋时期韩愈、欧阳修、曾巩等人的古文,丰富了八股文的创作,最终形成了方苞所谓“以古文为时文”的时期。吴宽、王鏊、钱福、唐顺之、薛应旗、茅坤、归有光、瞿景淳和胡友信等人为代表作家。

这一时期的八股文又可分为两个时期——成化和正嘉。前者以钱、王为代表,后者以归、唐为代表。而吴宽可视为由初期向盛期转化的一个代表。吴宽的八股文中多以对句破题,如《乐天者保天下》以“所存者出于自然,所保者极于无外”破题,“子在齐闻韶”一节以“圣人寓邻国而听古乐,学之久也专,称其美也至”破题(见俞长城《一百二十名家全稿》第一册),这在成化以后的八股文中是极为少见的。而王鏊的出现,标志着八股文臻于成熟。俞长城极力称赞他的成就:“制义之有王守溪,犹史之有龙门、诗之有少陵、书法之有右军,更百世而莫并也。前此风会未开,守溪无所不有;后此时流屡变,守溪无所不包。理至守溪而实,气至守溪而舒,神至守溪而完,法至守溪而备。”(梁章钜《制艺丛话》卷四引)凌义远对王鏊的制艺也给予高度的评价:“制艺之盛,莫如成弘,必以王文恪公为称首。其笔力高古,体兼众妙,既非谨守成法者所能步趋,亦非驰骋大家者所可超乘而上。”(同上,卷一二引)王鏊制义体制朴实,气象阔大,书理纯密,裁对整齐,集前世之大成,开后世无限法门。“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一文是王鏊成化十一年会试所作元墨,主考官丘浚批云:“修辞洁而立意大,是宜表出。”(《成化十一年会试录》)确实道出了王鏊制义的精髓。“修辞洁”意味着言辞渊雅整饬,“立意大”意味着命义正大弘远,这和清人标榜的清真雅正的八股文评判标准是颇为接近的。钱福是和王鏊齐名的又一位制义大家,俞长城称赞他道:“钱鹤滩少负异才,科名鼎盛,文章衣被天下,为制艺极则……鹤滩之文,发明义理,敷扬治道,正大醇榷,典则深严,即至名物度数之繁,声音笑貌之末,皆考据精详,摹画刻肖,中才所不屑经意者,无不以全力赴之。”(梁章钜《制艺丛话》卷四)钱福制义辞章典雅,湛深经籍,制义至此可以羽翼传注,非后世高心空腹,一味追求技巧和辞华者所能比。王夫之对八股文整体上评价不高,因此他对钱、王二人不无揶揄:“钱鹤滩与守溪齐名,为之曰‘钱王两大家’……缘国初人文字只用平淡点缀,初学小生,无能仿佛,钱、王出以钝斧劈坚木手段,用俗情腐词,着死力讲题面,陋人始有津济,翕然推奉,誉为大家,而一代制作,至成、弘而扫地尽矣。”(《夕堂永日绪论外编》)这段话从反面证明了钱、王在八股文发展史上的地位。“着死力讲题面”一语虽不中听,却也道出了作八股文的秘诀,那就是围绕题目上下四方地去描绘、论述,以做到题无剩义。

八股文发展到唐顺之和归有光,又进入另一个境界,那就是方苞所极力宣扬的“以古文为时文”的阶段(方苞《钦定四书文》凡例)。俞长城的《一百二十名家全稿》在评论王鏊等人的八股文时,已多次使用“古文”一词,而方苞为什么要强调到正、嘉才出现“以古文为时文”的局面呢?其实,方苞使用“古文”一语和俞长城有所不同。“学行继程朱之后,文章在韩欧之间”一直是方苞追求的理想,也是他衡文的标准。因此,他的古文观一直是和理学纠缠在一起的。俞长城没有这样重的道学气,更多是从形式上着眼的,这是他们的根本区别。

“嘉靖八年,是科初变文体,以简劲为主,其程式文仅三百字”(徐学聚《国朝典汇》卷一二八礼部类科目条)。而此科会元正是唐顺之,其元墨之作《请问其目》一文,方苞引原评曰:“荆川三墨,唯此可谓规圆矩方,绳直准平矣。”(方苞编《钦定正嘉四书文》卷三)钱、王之后,唐顺之崛起,“唐荆川代兴以后,天下始不称王、钱。”(《钦定化治四书文》卷六,钱福《春秋无义战》一章之评语)明代仕途,非由进士出身者不贵,而进士一科,非得元者不荣,故举世趋之若骛,科举文字于是有元脉、元派、元度和元灯之说(《制艺丛话》卷一二)。自成、弘、正、嘉到隆、万,元墨之作一直受到举子们的重视,成为学习和揣摩的对象。吴宽、商辂、王鏊、钱福、唐顺之、瞿景淳、邓以赞、汤宾尹等都是会试会元,都是明代八股文发展史上的代表人物。他们之所以能在会试中一举夺魁,毫无疑问八股文符合考官们的标准,也就是符合了朝廷的意愿。他们靠迎合朝廷的意愿获得利禄,朝廷则利用他们的文章推行自己的道统和文统。

正、嘉间八股文与古文的融合,与朝廷的旨趣有关。洪武六年(1373),“诏表笺奏疏毋用四六对偶,悉从典雅,颁韩愈贺两表、柳宗元代柳公绰谢表为天下式”。弘治七年(1494),“令作文务要纯雅通畅,不许用浮华险怪艰涩之词”。嘉靖十一年(1532),礼部奉圣旨,“文运有关国运,所系不细。今后会试文卷务要醇正典雅,明白通畅,方许中式”(均见张朝瑞《皇明贡举考》)。这是朝廷表彰古文的明证。而在读书人中间,为了科场顺利,自然也在积极效法唐宋先贤。考官丘浚在成化间的一份考卷上批道:“近时无故刻行晚宋程文,学者渐染之,作出一种雕刻文字,殊坏文体。”(《成化十一年会试录》)归有光也注意到这个问题:“乡先达王文恪公教子弟作论策,以苏氏为法。近时学者止取墨卷及书坊间所刻,猥杂莫辨,惟事剽窃而已。”(周本淳校点《震川先生集》卷五《跋程论后》)在他们看来,学唐宋是必要的,但不能太功利,只学习与科举有关的论策之类,要通经学古,发为文章,才能醇正通畅。

在八股文的演变中,真正开始以古文为时文的作家是唐顺之。唐顺之制艺,极熟于古文法度,循题腠理,随手自成剪裁,而能贯通经旨,首尾天然绾合。杨古楼评唐氏《禹稷躬稼而有天下》一文说:“古文气脉,时文声调,读之铿然,令人快意。”(见《一百二十名家全稿》第三册)所谓“古文气息,时文声调”,也就是“以古文为时文”。因为在正、嘉以前,特别是化、治以前,制艺文确实是另一副面孔。如上文提到的黄子澄文,具有骈体赋的特征,几乎全用对句,文句不甚畅通。商辂是正统间的状元,也是明代唯一连中三元的举子,他的制艺应该是当时的代表之作。在《一百二十名家稿》中有几篇他的作品,俞长城的评语中有“绝妙语录”、“台阁文字”等用语,“语录”应该是指朱熹语录的影响,而“台阁文字”大多是指雍容华贵而又有骈俪气息的文字。当然商氏的制艺不是语录,也不是骈文,只是含有这两种因素,还没有形成统一的风格。在这个背景下“古文气息,时文声调”就好理解了,它无非是用古文的散句行文,而从整体上保留了整饬的布局,同时注重字句平仄的协调,使人读起来琅琅上口。

如果说唐顺之的影响力来自上层的话,那么归有光就是来自民间。王世贞评介他说:“于书鲜所不读,而尤邃经术,长于制科之业。自其为诸生则已有名,及门之屦恒满……先生于古文辞虽出之自史汉,而大较折中于昌黎、庐陵。”(《弇州史料后集》卷二六《归有光像赞并序》)同样是“以古文为时文”,归有光比唐顺之更进一步,由唐宋而窥秦汉,虽然其结果不过是“折中于昌黎、庐陵”,却给桐城派提供了思路。如他的《“独乐乐与”二段》一文,俞长城评曰:“思议凭空,笔意朴拙古淡,而隽味逸韵,寻绎不厌,由其熟于宋人经义,故不入王、唐熟径。”《“孟子见梁”三节》文,俞评曰:“故事文却用道学语,节奏段落俱有风神。此真韩、欧、程、朱合而为一者。”(均见《一百二十名家全稿》第五册)从这些评语看来,归有光有意与王、唐大家区别开来,上溯秦汉,追求古拙之气;深味程朱道学,以启立言之功。

归有光不但师法唐宋古文,更深入秦汉,探究所谓“龙门家法”,熔经史于一炉,发为文章,使“题之义蕴隐显曲畅”,风气为之一变。对于唐顺之、归有光的“以古文为时文”,俞长城评论说:“归、唐皆以古文为时文,唐则指事类情,曲折尽意,使人望而心开;归则精理内蕴,大气包举,使人入其中而茫然。盖由一深透于史事,一兼达于经义也。”(俞长城《一百二十名家全稿》第三册,唐顺之《三仕为令尹六句》一文总评)相对于钱、王而言,归、唐八股文的道学气息加重了,这也是后来的评论家如方苞、艾南英和吕留良等重归、唐不重钱、王的原因。尤其是吕留良,更以道学家自任,在他眼里,唐顺之尚不够格,他心仪的作家大概只有归有光(《晚村吕子评语余编》卷首)。艾南英、钱谦益等人也极为推崇归有光,于是归有光就逐渐成为明代最重要的八股文大家。以方苞为代表的桐城派是清代最重要的古文创作群体,在他们的文统中,归有光占有重要地位,即“唐宋八大家-归有光-桐城派”,这一文统的影响一直持续到五四前夕。归氏科场蹭蹬,年且六旬才进士及第,八股文是他的常课,因此他虽然提倡古文,却不可避免八股气息的沾染。黄宗羲对此评论:“议者以震川为明文第一,似矣。试除去其叙事之合作,时文境界,间或阑入,较之宋景濂尚不能及。”(《南雷文定前集》卷一《明文案序上》)以古文为时文,固是八股的高妙境界,而以时文为古文,却是不入流的。归氏以文道合一为己任,却被人指责为以时文为古文,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其实在正、嘉年间,官方认可的八股大家是王、钱、唐、瞿(王鏊、钱福、唐顺之、瞿景淳,另一种说法是王、唐、瞿、薛,退钱福而进薛应旗),这四人都是会元。瞿氏是嘉靖甲辰科会元,曾任南京吏部侍郎,《明史》有传。他的八股文纯熟精美,文字细密,技法精湛。如《“武王不泄”二句》文,俞长城评曰:“时文之体,古文之气,先王之法,大家之神。昆湖诸墨,此为第一。”(《一百二十名家全稿》第五册)这说明瞿氏确实熔冶诸人之美,达到极致。然而瞿氏和他同时代的周思兼等人的制艺,构思精巧,文字细密,转折轻圆,渐开隆、万谈机法的途径。

八股文发展到隆、万又进入一个新的阶段,上下照应之法至此乃精,软媚之态自此始重。正、嘉作者以义理精实、格调浑厚为宗,而隆、万作者以神韵清微、清莹空明取胜。邓以赞、黄洪宪、胡友信、赵南星、汤显祖、陶望龄、董其昌、汤宾尹、吴默、邹德溥、许獬、韩敬、方应祥等人为这一时期的代表作家。与以往相同,这一时期的代表人物仍然以会元、名臣和知名文人为主,会元之作尤起主导作用。

由于要避免抄袭,这时期的八股题目愈出愈怪。初期八股题目意思完整单一,至隆、万则整章题、数节题和截搭题成为很平常的事情。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八股作家不得不磨砺技艺,对付这个恶魔。于是他们更加注重照应之法、吊挽之法、补题之法、虚实正反之法。对于长题,前辈作家多是循题敷衍,依注作疏;隆、万作者则别出手眼,他们像老牛吃草一样将题目咀嚼消化,然后犹如捏面团一样随意摆弄,作成文章能使题外一字不添,题中一字不漏,繁者简之,散者整之,肌理缜密,章法浑成。而先正古文疏宕之气,不可复见。

对于明代八股文的发展演变,阮吾山总结道:“有明墨牍,皆有程式相传,奉为元程……洪、永会元十五人,宣德迄天顺会元十三人,皆非雕琢之文。成、弘十四人,章枫山懋、吴匏庵宽为冠,稍见法度,然未离乎朴也。正、嘉二十人,隆、万十八人,如唐应德顺之、瞿昆湖景淳、邓文洁以赞、王文肃锡爵、冯具区梦祯、李文节廷机,其文之矩矱神明,若有相传符节,可以剖合验视。其时天下承平,士之起家非科目不贵,科目非元不重,闭门造车,出而合辙,作者与识者如针石之相投也。或谓吴无障默以偏锋伤气,汤霍林宾尹以柔媚败度,文运至此而衰。”(《茶余客话》卷三)这一段文字从“元脉”的角度把明初至隆、万八股文的演进讲得很明了。后人可能不太明白为什么对会元文章那么重视,其实只要明白八股文是科举考试的一种文体,而会元无疑是考试成功的一个标志,无论谁要想考试过关,学习、揣摩会元文章都是一条捷径。因此会元之作的演变,标志着八股文评价标准的演化,也是八股文发展的一条重要线索。八股文发展的另一线索是归有光文统的发展,正、嘉间以归有光和茅坤为代表,隆、万间以胡友信为代表,艾南英则可称为启、祯间的代表。在上述两条线索之外,一些理学名臣、文学之士的制艺也占据着一定的地位。如赵南星、顾宪成、汤显祖、董其昌等人就是这样的代表。

八股文发展到启、祯,有论者认为这个时期正式考场上的八股文已不复兴盛,而文人们平时所作的八股习文比较有价值:“颂既不复,雅亦鲜传,独其窗稿、社课反足名家,是即国风之遗也。”(俞长城《俞宁世文集》卷四《先正程墨晚集小引》)这一时期的代表作家有金声、章世纯、罗万藻、陈际泰、艾南英、陈子龙、吴伟业和黄淳耀等人。与以往不同的是,启、祯间的八股名家多是民间操选政者,如艾南英就是一个知名的八股选家;文人结社议论朝政、探究八股逐渐盛行,如复社、几社等,其领袖人物如张溥、陈子龙对八股文的发展都具有不可忽视的影响。对于这种现象,俞长城有中肯的评价:“商周以前,道统在上,春秋以后,道统在下;庆历以往,文统在上,启、祯以来,文统在下。道统在上则治,道统在下则乱;文统在上则盛,文统在下则衰……明之盛也,琼山、西涯诸公独辟宗风,震泽、毗陵诸公递传元脉,文统在上者也;及其衰也,霍林、求仲以不用而游于艺,千子、吉士以不遇而立其言,文统在下者也……乃二三十年来,风会靡而不起,学术杂而未纯,何也?此其故,一在于主司,一在于选家。今之为主司者,未遇而事揣摩,既不如古人之源流其贯;既仕而疏笔墨,又不如古人之仕学相资,且喜夹袋中之有物,遂诬场屋内之无人,而文统之在上者不可问矣。今之为选家者,或矫激而执己之偏,或委曲而徇人之好,多讥讪以快忿,时伪窜以失真,而文统之在下者不可问矣。”(《俞宁世文集》卷四《先正程墨序》)霍林即汤宾尹,万历乙未会元;求仲即韩敬,万历庚戌会元,选有《程墨文室》。可见在万历间风会已开始转变,至启、祯间更加变本加厉,以会元身份选文的有陈名夏的《明文六十家选》,其他有陈子龙的《程墨隆运集》,艾南英的《明文定》《明文待》等,把自家制艺结集出版的更是比比皆是。这一方面说明了当时商品经济的发展,出版业出现了空前的繁荣;一方面也说明了当时王纲解纽,文统旁落,群龙无首的局面。八股文发展中的“元墨”一线可以说到此中断。这一时期八股文的发展有两个流派占主导,一个是以艾南英为代表的江西派,另一个是以陈子龙为代表的云间派。

有明一代,江西制艺极盛,“国初文运惟江西独盛,故时有‘翰林多吉水,朝内半江西’之谣”(《皇明三元考》卷四)。自商辂之后,文运转移江左,历成、弘、正、嘉以至隆、万,江左名家辈出,极盛一时。江西在晚明再度崛起,万历癸未(1583)一科,邹德溥、万国钦、汤显祖和叶修四人一榜并中,时人称“江西四隽”。四人面目各殊,有家无派。其后章世纯、罗万藻、陈际泰和艾南英同为豫章人,论文宗旨又比较接近,时称“四大家”。艾氏刻四人所作行之于世,世人翕然归之,称为“章罗陈艾”(《明史·文苑传》)。论才情艾氏不及前三人,但在八股理论和八股评选方面,艾氏的地位是无人可以替代的。他可谓倾全力于八股,真正把八股当做一项事业来做。他说:“予以积学二十余年,制艺自鹤滩、守溪,下至弘、正、嘉、隆大家,无所不究;书自六籍子史、濂洛关闽、百家杂说,阴阳兵律、山经地志、浮屠老子之文章,无所不习。”(艾南英《前历试卷自叙》,《明文海》卷三一二)从这一段话里可以看出当时制艺是多么驳杂,泛滥百家,无非都是为制艺作取材,离学问之道尚有一定距离。以前作文必遵传注,至陈、章辈出,乃咀嚼白文,挹取群言,自出精意,故能高步一时。然先正矩度不复恪守,避难就易之习在所难免。江西四家论文宗旨与归有光相近,为文取法唐宋,上窥秦汉,故可纳入“以古文为时文”一派中。吕留良对于归有光与艾南英之间的关系有这样一段评论:“近世文字,自震川出,始能窥子固之樊篱;而千子表彰震川之力,功更不小。然窃谓二公之论文,亦止论文之法耳。后来之说愈精,总不离文法。”(《晚村吕子评语余编》卷首)从重视道学与文法这一点上讲,这一流派可视为桐城派的先声。对于这一流派,黄宗羲颇为不满,说:“千子于经术甚疏,其所谓经术,蒙存浅达,乃举子之经术,非学者之经术也。今日时文之士,主于先入,改头换面而为古文,竞为摹仿之学,而震川一派,遂为黄茅白苇矣。”(《南雷文定三集》卷一《郑禹梅刻稿序》)然而归有光这一统系的制艺,经过明末清初艾南英、钱谦益、吕留良以及方苞等人的不断张显,逐渐成为明清八股文的正宗。此外,金声和黄淳耀也是这一时期与江西四子同样重要的作家,他们与江西四子中的陈际泰、章世纯并称“金陈章黄”,方苞的《启祯四书文》就是以这四人为标准选录的(《钦定启祯四书文》卷九,黄淳耀《强恕而行二句》一文总评)。

当时与江西派分庭抗礼的是以几社的陈子龙、夏允彝为代表的云间派。他们特重魏晋六朝,特重对《文选》的学习,因此他们的八股文重文采,尚词藻,骈偶的成分较重。明初的制艺也有较重的辞赋倾向,经过朝廷和主司不懈努力,最终达到洗去铅华、独存质实的境界。然而八股文作为一种考试文体,有着自己的特性和趋向,那就是逞才与献媚,走向华丽是其不可压抑的内在动力。而在明末,王纲解纽,主司乏力,文统在下,才学之士有着广阔的空间可以随意驰骋,八股文走向重文采一路也就可以理解了。对于江右与云间的矛盾,方苞说:“几社之文多务怪奇,矜藻思,用此为西江所诋排。”(《钦定启祯四书文》卷五,夏允彝《微子去之一章》文总评)艾南英也对明末兴起的六朝绮靡之风提出了批评,说:“使人怨大士、大力为魏晋抄手,犹可言。使人置六经秦汉不道,而降为六朝之卑弱、纤俊、软靡、巧丽之文,向时韩欧大家所掷弃不屑而力排之者,今反奉为蓍龟,又见之制举业,则文气之卑,乃自吾辈始之。”(《天佣子集》卷五《再与周介生论文书》)云间一派重骈文、重《文选》的传统影响很大,清代文选学、骈文的中兴与此不无关系,在制艺方面,尤侗等人可谓传人。

注释

② 参见俞长城《俞宁世文集》(《四库未收书辑刊》第9辑第21册),卷四《先正程墨初集小引》《先正程墨盛集小引》《先正程墨中集小引》《先正程墨晚集小引》; 孙维祺辑评《明文得》(康熙四十七年金陵两衡刻本);吕留良《吕晚邨先生论文汇抄》(康熙五十三年吕氏家塾刻本)。① 方苞在《钦定四书文》凡例中认为,明初至弘治是八股文的形成发展期,正德、嘉靖才是鼎盛时期。这与他的古文观点有关。① 《钦定正嘉四书文》卷二,归有光《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一章方苞评语:“以古文为时文自唐荆川始,而归震川又恢之以闳肆。”① 胡友信为嘉靖己酉举人、隆庆戊辰进士,梁章钜《制艺丛话》“题名录”把他列为嘉靖间代表,而俞长城、方苞都把他列为隆庆间代表,本文以后者为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