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南北朝文学的内容·魏晋南北朝小说·志人小说
志人小说,就其字面意义而言,是记录士人日常生活的小说,通常以《世说新语》为代表。此前,还有裴启《语林》、郭澄之《郭子》,此后,还有虞通之的《妒记》和沈约的《俗说》。问题是,记录士人生活的小说显然不仅仅如此。譬如许多志怪小说中也时常记录士人的生活情趣。此外,大量的“杂记”体小说、“笑林”类作品,如葛洪《西京杂记》、殷芸《小说》、邯郸淳《笑林》、侯白《启颜录》等,都有类似的记载。甚至像萧绎《金楼子》这样的著作也应当引入我们的视野。该书就曾专辟“志怪篇”,主要两类作品,一是转录前代之传说,二是记录耳目之所接。但更多的是记载了许多古今人物的奇闻佚事及各地的风土民情。这部分内容较之“志怪”不仅量大,而且更为传神动人。这类故事,多集中在“志怪篇”之后的“杂记篇”中,或可借用鲁迅的概括,将它归入志人小说一类,可能更为恰当。“杂记篇”所记多为南朝故事,时代既近,闻见必多,故所记饶有情趣。如“有人读书握卷而辄睡者,梁朝有名士呼书卷为黄妳。此盖见其美神养性如妳媪也。两叶蔽目,不见泰山;两豆塞耳,不闻雷奋。以其专志既过,不觉睡也”。而据本书卷五“著书篇”,萧绎著有“黄妳自序一秩三卷”。注云:“金楼小时自撰,此书不经。”所谓“不经”,大约是杂录文人故事一类的书。又如记刘穆之:“刘穆之居京下,家贫。其妻江嗣女。穆之好往妻兄家乞食,每为妻兄所辱。穆之不为耻。一日往妻家食毕,求槟榔。江氏兄弟戏之曰:槟榔本以消食,君常饥,何忽须此物。后穆之来为宋武帝佐命。及为丹阳尹,乃召妻兄弟设盛馔。劝酒令醉,言语致欢。座席将毕,令厨人以金柈贮槟榔一斛,曰:此日以为口实。客因此而退。”《宋书》本传未载这段故事,仅云:“少好《书》《传》,博览多通,为济阳江敩所知。敩为建武将军、琅琊内史,以为府主簿。”而据《元和姓纂》,济阳江氏世代为大家。刘穆之入赘江家,确实有高攀之嫌。《宋书》本传载:“性奢豪,食必方丈,旦辄为十人馔。穆之既好宾客,未尝独餐,每至食时,客止十人以还者,帐下依常下食,以此为常。尝语高祖曰:穆之家本贫贱,赡生多阙。自叨忝以来,虽每存约损,而朝夕所需,微为过丰。自此以外,一毫不以负公。”仅读《宋书》,我们对刘穆之何以如此豪奢,颇难理解,读过《金楼子》,始可明了刘穆之的这种做法恐怕是为自己年轻时的贫贱洗刷耻辱。这真是一种暴发户的心理。从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从这种描写中推想出当时门阀制度的无情。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寥寥数笔,写照传神,颇得《汉书·朱买臣传》之神韵。又如:“颜师伯要幸贵臣莫二而多纳贿,家累千金。宋世祖常与师伯樗蒱。筹将决,世祖先掷,得雉,喜。谓必胜。师伯后掷,得庐。帝失色。师伯掷遽敛手,佯曰:‘几作庐尔。’是日,师伯一输百金。”《宋书》本传仅称其“多纳货贿,家产丰积,伎妾声乐,尽天下之选,园池第宅,冠绝当时,骄奢淫恣,为衣冠所嫉”。但是颜师伯怎样邀幸,正史没有详载。《金楼子》仅仅用数十字,就将其发迹的秘密楬橥无遗。表面上颜师伯“一输百金”,但邀宠买欢,颇惬君心,所得又何止“千金”。以至世祖临死,遗诏师伯辅政,“尚书中事,专以委之”。又如:“孔翁归解玄言,能属文,好饮酒,气韵标达。尝语余曰:‘翁归不畏死,但愿仲秋之时犹观美月,季春之日得玩垂柳。有其二物,死所归矣。’余谓斯言虽有过差,无妨有才也。”这就像《世说新语·任诞篇》篇所载:魏晋“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而南朝名士不读《离骚》,他们的生活情趣更多地表现在赏月玩柳、形诸歌咏方面。《玉台新咏》收录了大量的咏月赏柳之诗篇,也就不难理解了。又如:“世人相与呼父为凤毛。而孝武亦施之祖,便当可得通用。不知此言意何所出。王翼在座闻孝武此言,径造谢超宗,向侍御坐天旨云:‘弟有凤毛,吾不曾见此物,暂借一看。’翼非惟不晓此旨,近不知超宗是谢凤之儿。超宗感触既深,狼狈起,还内里避之。翼谓超宗还内检取凤毛,坐斋中待望久之。超宗心瞿微歇,兼冀其已悟,于是更出对客。翼又谓之曰:‘凤毛止此一看,本不将去,差无损失,那得遂不见借。’超宗又走,乃令门人密往喻之。翼然后去。翼即是于孝武座呼羊肉为蹲鸱者,乃其人也。超宗字几卿,中拜率更令。驺人姓谢,亦名超宗,亦便自称姓名云超宗。虫蚁就官乞睐,几卿既不容酬此言,驺人谓为不许而言之不已,几卿又走。”凤毛麟角,比喻稀世珍宝。据《南齐书·谢超宗传》载,谢超宗作《殷淑仪诔》,颇得宋孝武帝称赏,誉之“殊有凤毛,恐灵运复出”。这句话实有双重含意:一则说超宗才华盖世,二则说超宗有先世谢灵运、谢凤之风采(谢超宗为灵运之孙、谢凤之子)。我们通常所知,不过如此。“世相与呼父为凤毛”则又扩充了我们的知识。不仅如此,这段描写谢超宗狼狈不堪的情形,极为生动,读来真令人捧腹大笑。从上述内容来看,我们研究志人小说显然应当涉猎更加广泛。
当然,“世说” 体依然是志人小说的渊薮。这类作品以裴启《语林》为较早。该书主要记录“言语应对之可称者”,如:
明帝数岁,坐元帝膝上;有人从长安来,元帝问洛下消息,潸然流涕。明帝问何以致泣,具以东渡意告之。因问明帝:“汝意谓长安何如日远?”答曰:“日远。不闻人从日边来,居然可知。”元帝异之。明日,集群臣宴会,告以此意。更重问之,乃答曰:“日近。”元帝失色,曰:“尔何故异昨日之言邪?”答曰:“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我们知道,西晋后期,随着中原的丧乱,晋元帝仓皇渡江南下,建立了偏安江左的东晋政权。因此,这里的“长安”与“洛阳”,实际上就是故国的象征。明帝小小年纪即深知“日近长安远”,申明了一种深深的故国情思。注重于言语的敏捷,这恐怕与东汉代以来的谈风有关,更与魏晋清谈息息相关。
在《世说新语》问世前后,这样的著作比较多,较著名的有郭澄之的《郭子》和虞通之的《妒记》。《郭子》“许允妇”条载:
许允妇是阮德如妹,奇丑,交礼竟,许永无复入理。桓范劝之曰:“阮嫁丑女与卿,故当有意,宜察之。”许便入,见妇即出,提裙裾待之。许谓妇曰:“妇有四德,卿有几?”答曰:“新妇所乏唯容。士有百行,君有其几?”许曰:“皆备。”妇曰:“君好色,不好德,何谓皆备?”许有惭色,遂雅相重。
这则故事的主旨很明显,不过宣扬所谓男子好德不好色、女子三从四德之说。但是,它写得非常机巧,引人入胜。从女方的背景来看,既然是阮德如之妹,可以推想一定也是当时名门出身。阮德如的生卒年虽不详,但是,今传《嵇康集》中有嵇康所写《与阮德如书》,则与嵇康同时代,且与嵇康交游,也是名士阶层,至少是准名士阶层的人物。这在魏晋南北朝时期是相当重要的。你只有具备了这一背景,才有可能谈到日后的发展。由此来看,许允妇的文化背景是比较优越的。女子讲求四德:德、言、容、功。其中“德”字最要紧。魏晋名士与当权者司马氏都讲求个“德”字,但是理解不尽相同。司马氏以传统的儒教相标榜,故所谓德行,便是名教。而以嵇康为代表的魏晋名士则是 “越名教而任自然”,所以,阮籍可以与嫂子话别,为邻家小女哭丧,而这一切与传统的名教完全背道而驰。所以对于一个“德”字如何理解,的确是判断一个人价值取向的分水岭。从许允妇的后来对话中不难看出,她心目中的“德”便是传统的“妇德”,也就是后来概括出来的所谓“三从”,在家从父,嫁夫从夫,夫死从子。这便与魏晋名士多少有所区别。但是,许允妇毕竟生活在思想解放的魏晋时代,故其言行具有鲜明的时代特点。其突出的表现就在“言”与“功”上。许允妇“功”如何,本文未写,但是其“言”的确令人难忘。说自己“新妇所乏唯容”,而针砭新夫“君好色,不好德”,可谓一针见血,令许允甚有愧色,也在情理之中。
《妒记》,顾名思义,主要记录了“士人妇”的生活情状,当然主要是妒忌的情状。如“王丞相曹夫人”条载:
王丞相曹夫人,性甚忌,禁制丞相不得有侍御,乃至左右小人,亦被检简。时有妍妙,皆加诮责。王公不能久堪,乃密营别馆,众妾罗列,儿女成行。后元会日,夫人于青疏台中望见两三儿骑羊,皆端正可念。夫人遥见,甚怜爱之。语婢云:“汝出问此是谁家儿?奇可念。”给使不达旨,乃答云:“是第四、五等诸郎。”曹氏惊愕,大恚,不能自忍,乃命车驾将黄门及婢二十人,人持食刀,自出寻讨。王公亦遽命驾,飞辔出门。犹患牛迟,乃左手攀车阑,右手捉麈尾,以柄助御者打牛,狼狈奔驰,方得先至。蔡司徒闻而笑之。乃故诣王公,谓曰:“朝廷欲加公九锡,公知不?”王谓信然,自叙谦志。蔡曰:“不闻余物,唯闻有短辕犊车、长柄麈尾尔。”王大愧。后贬蔡曰:“吾昔与安期千里共在洛水集处,不闻天下有蔡充儿。”正忿蔡前戏言耳。
虞通之,会稽余姚人,宋黄门郎,事迹附见《南史·丘巨源传》。著有《后妃记》四卷。《宋书·后妃传》:“宋世诸主,莫不严妒,太宗每疾之。湖熟令袁韬妻以妒忌赐死,使近臣虞通之撰《妒妇记》。”当即此书。《隋书·经籍志》杂传类著录二卷。鲁迅《古小说钩沉》辑录七条。东晋名相王导的事迹在史书中多有记载,特别是刘义庆的《世说新语》几乎就是以王导为主角。近代国学大师陈寅恪在其著名的《王导之功绩》文章中对王导在东晋初年安定江南的功绩给予极高的评价。因此,对于王导,大家应该不是很陌生的。但是,对于王导背后的故事,譬如他妻子的故事,我们所知就不是很多了。这则故事为我们认识王导以及东晋南朝的社会风尚具有一定的价值。故事的主角虽然是曹夫人,而且开篇也以一定的篇幅写了这位曹夫人的严悍和忌内心理。其实,这一点也容易理解。作为丞相的王导,权势炙手可热,其“众妾罗列,儿女成行”,这在当时也并非异事。问题是,偏偏这位曹夫人绝不能容忍在她眼皮底下发生这样的事,因而,“禁制丞相不得有侍御,乃至左右小人,亦被检简。时有妍妙,皆加诮责”。她的妒忌是人之常情,但是,她所以能够爆发出来,而且令这位丞相“不能久堪”,就具有某种令人惊异的地方了。谁都知道,秦汉以来,有关妇道的说法很多,甚至形诸法令固定下来,比如有所谓的“七出”,其中一条就是不能允许妇人妒忌。违反这条规定,男方就有权将妻子休掉。而到了魏晋以后,妇女的地位似乎有了较大的改变。《世说新语》记载了许多才女的故事,比如谢道韫对于丈夫的不满,刘辰翁就给予高度的评价,现代人更是津津乐道。曹夫人的 “性甚忌”,而且居然叫王丞相有时下不来台,我们可以想象当时妇女的地位较之以往,确乎有了变化。这是题外话,就此打住。小说家为了营造故事的氛围,叫曹夫人凶悍异常,又写王丞相既要享受妻妾成群的生活,又要顾忌脸面上的事,这就构成了矛盾的冲突。在这个矛盾冲突中,王丞相的形象使人感到格外可笑。当曹夫人“命车驾将黄门及婢二十人,人持食刀,自出寻讨”时,我们这位大名鼎鼎的王丞相,“亦遽命驾,飞辔出门。犹患牛迟,乃左手攀车阑,右手捉麈尾,以柄助御者打牛,狼狈奔驰,方得先至”。这里我们注意到,王导出门命驾的是一辆牛车,而不是马车;第二,王导不论处在多么危急的时刻,手中的“麈尾”是时刻不离的,这表明了一种名士的身份。而这两者放在一起,确又有些矛盾。也正因为如此,蔡充用“唯闻有短辕犊车、长柄麈尾尔”来讽刺王丞相。也正是这两点,才构成了这篇故事的富有戏剧性的效果。结尾一句有些出人意表。就因为这样一句笑话,惹得王丞相大为不快,所以在关键时刻,作了报复,结果是蔡充没有得到升任。这对王丞相的虚伪,不能不说是一种莫大的讽刺。又如“京邑有士人妇”条载:
京邑有士人妇,大妒忌;于夫小则骂詈,大必捶打。常以长绳系夫脚,且唤,便牵绳。士人密与巫妪为计:因妇眠,士人入厕,以绳系羊,士人缘墙走避。妇觉,牵绳而羊至,大惊怪,召问巫。巫曰:“娘积恶,先人怪责,故郎君变为羊。若能改悔,乃可祈请。”妇因悲号,抱羊恸哭,自咎悔誓。师妪乃令七日斋,举家大小悉避于室中,祭鬼神,师祝羊还复本形。婿徐徐还,妇见婿啼问曰:“多日作羊,不乃辛苦耶? ”婿曰:“犹忆啖草不美,腹中痛尔。”妇愈悲哀。后复妒忌,婿因伏地作羊鸣;妇惊起,徒跣呼先人为誓,不复敢尔。于此不复妒忌。
以极其夸张的笔调描写妒忌成性的“士人妇”种种表现:第一,“于夫小则骂詈”;第二,“大必捶打”;第三,“常以长绳系夫脚,且唤,便牵绳”,骂与打是肉体的折磨;而“常以长绳系夫脚,且唤,便牵绳”则是剥夺自由,是一种精神的折磨。开篇寥寥几笔,就将“士人妇”的虐待狂心理特征勾勒得淋漓尽致,也为下文进一步展开作了强有力的铺垫。问题是怎么解决这个矛盾。士人找到了巫婆,因为在过去,巫婆是唯一可以和先人或鬼神对话的神通广大的人。巫婆果然不负所望,想出了一个只有她才能想出的办法:来个金蝉脱壳之计,以绳系羊。当妇人牵绳时,没有想到牵到的不是郎君,而是一只羊,自然大为惊诧。藉此机会,巫婆说道:“娘积恶,先人怪责,故郎君变为羊。”因为她是巫婆,所以,她的话自然有绝对的权威。“士人妇”诚惶诚恐地斋戒数日,敬祭鬼神,祈盼郎君回到她的身边。为了增加故事效果,这位“士人妇”与士人的对话令人叫绝。妇人叫丈夫回忆作羊后的感觉,而丈夫也煞有介事地说:“还记得作羊时吃草不如意,肚子有些痛。”听到这些,“士人妇”更加相信巫婆的话,由于自己作孽,丈夫真的变成了羊。“愈悲哀”三字实际也暗示了“士人妇”悔过自新的决心。至此,矛盾似乎是圆满地解决了。然而故事并非如此简单的了结,结尾又节外生枝:这位“士人妇”好了疮疤忘了痛,日后妒忌本性复发。这位士人也故技重演:“伏地作羊鸣。”结果自然是可想而知的,妇人又“徒跣呼先人为誓,不复敢尔”。从此再也不敢嫉妒了。短短二百余字的故事,一波三折,读罢给人留下极深刻的印象。
在志人小说创作中,刘义庆(403—444)撰《世说新语》乃是集大成之作。刘义庆为南朝宋武帝刘裕之侄、长沙王刘道邻之子,出继给临川王刘道规为子,袭封临川王,曾任荆州刺史、江州刺史及南徐州刺史等职。《宋书·刘义庆传》提到《徐州先贤传》10卷,未载《世说新语》。最早著录这部书的是唐人所编《南史》本传及《隋书·经籍志》子部小说类。而《隋书·经籍志》中著录刘义庆著作颇多,如《宣验记》《幽明录》《集林》《典叙》等书及文集8卷。很难想象这些著作全是他一人所为。《宋书》本传说他“招聚文学之士,远近必至。太尉袁淑文冠当时,义庆在江州请为卫军谘议参军。其余吴郡陆展,东海何长瑜、鲍照等并为辞章之美,引为佐史国臣”。义庆招致文士,多出编书的需要,这是中国古代达人显贵热衷的一个传统。吕不韦编《吕氏春秋》,刘安编《淮南子》,萧子良编《华林遍略》,萧衍编《通史》,萧统编《文选》,萧纲编《法宝联璧》等,均招致门人所作。因此《世说新语》很有可能也是在他的思想影响下由门人编纂而成的。从今存的《语林》佚文和《搜神记》的故事看来,其中往往有与《世说新语》及《幽明录》相同的内容,有些甚至文字都大体相同。可见是汇集众书而成。此书有不同的名称,或曰《世说新书》,或曰《世说》,或曰《新书》,或曰《新语》。今通行本分为36类:《德行》《言语》《政事》《文学》《方正》《雅量》《识鉴》《赏誉》《品藻》《规箴》《捷悟》《夙惠》《豪爽》《容止》《自新》《企慕》《伤逝》《栖逸》《贤媛》《术解》《巧艺》《宠礼》《任诞》《简傲》《排调》《轻诋》《假诘》《黜免》《俭啬》《汰侈》《忿狷》《谗险》《尤悔》《纰漏》《惑溺》《仇巢》等。每门都记载名人轶事若干则。此书所记上起西汉,下迄刘宋初年。其中最早的是《贤媛》中记载陈婴之母,最晚的则是《言语》中记谢灵运、《文学》《识鉴》中记载傅亮,绝大部分所记则为魏晋人的言行。此外,赵宋时代还有37、38、39类的不同分法,较之36类多出的是《直谏》《奸佞》《邪谄》。据汪藻《叙录》称:“皆正史中事而无注。”即汪藻所见的多出这三篇,是没有刘孝标的注文。再查《太平御览》《太平广记》所引《世说新语》佚文,也不见有内容可归入此三类者,很可能是后出的,未经刘孝标作注。况且,《直谏》与《方正》《规箴》类重复;《奸佞》与《谗险》也易重复,似无另立门类之必要。
《世说新语》中所载名人言行,虽多为片言只语或畸行琐事,但在选材、编排上,在行文中间,仍然表现了作者的观点和倾向,即努力标榜儒家的名教。如开头四篇就是孔门四科的名目: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它表彰汉末名流李膺“欲以天下名教是非为己任”,宣扬德治仁政,“强者绥之以德,弱者抚之以仁”。如此等等,无不以儒家的伦理道德作为评判的标准。当然,《世说新语》以“德行”开篇,就一般意义上说,与《论语·先进》所载孔门四科有关,但就当时的时代背景而言,在作者刘义庆的心中,对于德行的理解恐与孔子有较大的区别。是否可以这样说,《世说新语》的中心内容,诚如陈寅恪所说,乃是记录魏晋清谈之书。《德行篇》载:“晋文王称阮嗣宗至慎,每与之言,言皆玄远,未尝臧否人物。”所谓“言皆玄远”即高谈老、庄。作为一部记载历史人物轶事的小说,它涉及到魏晋上层士大夫政治斗争、社会风尚、人际关系以至学术文艺思想等种种方面,毕竟有助于我们了解那个时代社会生活的一些侧面,了解士族阶级的生活方式和精神面貌,具有一定的认识价值和审美价值。书中所载东晋政治人物如王导、周、庾亮、温峤、陶侃、桓温、谢安等事迹尤详,所载有关他们的言行,往往可以由小见大。例如王导,《方正》记载他欲与陆玩结亲;《政事》记载他接待临海任姓及几个胡人的故事,表现了他善于团结各种力量的才能;《雅量》记载他听到庾亮有东下夺权传闻时的态度;《轻诋》记载他因大风扬尘而说 “元规尘污人”;《尤悔》记载他误会周的言语,以至周为王敦所害。这些故事表现了几个豪门士族集团之间互相联合又相互倾轧的史实。《排调》记载诸葛恢和王导关于两姓先后的调笑,《方正》记载诸葛恢拒绝谢家结亲的要求,和同篇记载韩康伯关于谢氏的评论,反映了东晋士族之间地位和势力的升降。又如谢安,是当时一个极负盛名的清谈家和政治家。刘义庆在《世说新语》中对他称赞不已,把他看作士族阶层的理想人物。谢安出仕前曾隐居会稽,是一位善谈玄理、徜徉山水的名士,后来被征为官,漠视世事的情怀仍然未变。《言语》记载:“王右军与谢太傅共登冶城,谢悠然远想,有高世之志。”王羲之说这是“虚谈废务,浮文妨要”。谢安却说:“秦任商鞅,二世而亡,岂清言致患邪?”谢安除了具备一般清谈名士的特点而外,还能深藏不露,临危不惧。《雅量》记载他与士人下围棋的时候,收到了他的侄子谢玄在淝水之战大捷的消息,虽然心里高兴,但是表面不为所动,不改常态,表现了谢安能在危急关头从容不迫地应付局面的雅量和才能。《世说新语》记载了当时名士对于自然山水的独特爱好和感受。《言语》记载王献之语:“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忘怀。”他敏锐地发现了美丽的山水景色,悠然神往,把自己同自然融合在一起。《文学》又记:“郭景纯诗云:‘林无静树,川无停流。’阮孚云:‘泓峥萧瑟,实不可言。每读此文,辄觉神超形越。’”这就表现了他们欣赏山水时所感到的愉悦。鲁迅在《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中说:“《世说》这部书,差不多就可以看做一部名士的教科书。”这是很有概括性的评论。
《世说新语》在艺术上有较高的成就,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记言则玄远冷隽,记行则高简瑰奇。”就是说,它往往能在只言片语中,生动地表现人物的性格特征。如《雅量》记载顾雍在群僚围观下棋时,得到丧子的噩耗,强压悲痛,“神气不变”,拼命用指甲掐手掌,以至流血染红坐褥。一个细节就生动地表现出顾雍的个性。又如《忿狷》绘声绘色地描写王述吃鸡蛋的种种蠢相来表现他的性急:“以箸刺之,不得,便大怒,举以掷地。鸡子于地圆转未止,乃下地,以屐齿碾之,又不得。嗔甚,复于地取内口中,啮破即吐之。”抓住了人物性格的主要特征作了漫画式的夸张。
《世说新语》的语言简约含蓄,隽永传神。正如明人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所说:“读其语言,晋人面目气韵,恍然生动,而简约玄澹,真致不穷。”它又能将口语熔铸为生动活泼的文学语言。有许多广泛运用的成语出自《世说新语》,如“难兄难弟”、“拾人牙慧”、“咄咄怪事”、“一往情深”等。
《世说新语》是魏晋轶事小说的集大成之作,是这类小说的代表作品。后世模仿《世说新语》的著作不绝如缕:唐代有王方庆《续世说新书》,见《新唐书·艺文志》杂家著录,今佚;宋代有王傥《唐语林》、孔平仲《续世说》;明代有何良俊《何氏语林》、李绍文《明世说新语》、冯梦龙《古今谭概》等;清代有吴肃公《明语林》、李清《女世说》、颜从乔《僧世说》、王卓《今世说》等。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称这些模拟之作“纂旧闻则别无颖异,述时事则伤于矫揉”,没有多大文学价值可言,只能说明《世说新语》的巨大影响。
《世说新语》也为后世戏曲小说提供了不少素材,《玉镜台》(元关汉卿著)《剪发待宾》(元秦简夫作)《兰亭会》(明扬慎作,或题许时泉)等戏都是根据《世说新语》中的故事改编而成的。《三国演义》中的有些情节如杨修解“黄绢幼妇”之辞、望梅止渴、七步成诗等,也取自《世说新语》。
《世说新语》问世约五十年,到南齐永明年间,有个叫史敬胤的人对此书作过注释和纠谬。宋人汪藻《世说新语考异》中辑录有51条,其中13条无注。其生平事迹不详。“王丞相过江”条注称自己是史畴的后代,则此人应为史敬胤。他的年代从注文中所说的“今人”可以考知,如称江淹为“今骁骑将军”,而江淹永明初为骁骑将军。按照惯例,谈到某人官职时,若非历举生平官职情况,则应指出其最高的一种(往往也是最后一种官职)。这里所说“今骁骑将军”,应是当时江淹最高也是最后的官职,以后江淹又做过御史中丞的事,史敬胤不得预知,故可确定史敬胤所说“今”是指齐永明年间,即江淹任骁骑将军的时候。现存最早的对《世说新语》作了全面注释工作的是梁朝的刘峻(孝标)。刘孝标作注时,所见传世的《世说新语》本子已不少,字句歧义颇多,故今存标列异同的校语多达二十余处。此外,刘注虽同史敬胤一样,以征引有关史书为主,但是史敬胤缺乏剪裁,而刘注则引据核恰,注释详密,裁剪得当,为《世说新语》补充了大量的史料。征引之书,经史别传三百余种,诸子百家著作四十余种,别集二十余种,诗赋杂文七十余种,释道之书70种。所采《晋书》,即有王隐、虞预、朱凤、沈约等所撰,俱为已佚之书。所引小说,如裴启《语林》、郭澄之《郭子》和佚名《孙盛杂语》等,亦均失传。在保存古籍的佚文方面,刘注确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所说:“为考证家所引据焉。”从其注书体例来看,他更注重增广故实,阐发文意,与只解说字词的注疏不同,实际上等于另一部《世说新语》,足与原书相辅而行。所以唐志即有刘孝标撰《续世说》10卷,其实只是刘注,而不是另一部书。唐人编写《南史》《隋书》以及后来的新旧《唐书》都清楚地著录了刘孝标注本的卷数。然而到了宋代,对于《世说新语》作了较大的校改。据陈振孙记载,改动最大的是晏殊和晁迥,不仅尽去重复,连刘孝标的注也经过删节。今传宋刻本有三种:(一)日本尊经阁丛刊影印宋高宗绍兴八年刻本;(二) 宋孝宗淳熙十五年陆游刻本;(三) 清初徐乾学传是楼所藏宋淳熙十六年湘中刻本。均为三卷。可见今天所见均为宋人所编校的本子。其中陆游刻本有明代嘉靖翻刻本,后入《四部丛刊》。绍兴八年刻本有1955年文学古籍刊行社影印本,中华书局1999年又重新影印出版。今人注本以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最见功力。余著最大的价值是对史实的梳理考校,对于《世说新语》原作和刘孝标注所引的人物事迹一一寻检史籍,考核异同,对原书不备的,略为增补,以广异闻;对事乖情理的则有所评论,以明是非。这种做法跟刘孝标注和裴松之《三国志注》如出一辙,特别是对汉魏风气变迁,征引尤多,对于这段历史文学的研究具有重大的价值。徐著重在训释文字,特别是其中的口语材料。两书并由中华书局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