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金元文学·金元骈文·元代骈文

辽金元文学的内容·金元骈文·元代骈文

骈文在元代颇为衰落。但是这种衰势不是从元代开始的。从文学内部因素来说,骈文演化、蜕变到宋代,虽然形成了自己的独特风貌,取得了不容忽视的成就,但也潜藏着很大的危机。对此,吴兴华在《读〈国朝常州骈体文录〉》中做过这样的分析:“六朝和唐代骈体,词藻过于繁缛,只知横的方向蔓延,牺牲了直的发展,因此流于静止,缺少开阖变化(这只是论其大概,当然有例外)。宋人看到这个弊病,所以从欧阳修等作家开始,把散体的气势贯注到骈文里,侧重逻辑发展,摈弃词藻,利用成片断的古书成语,以节省读者的想像力,使它不至旁溢。同时借助大量虚词,取得勾连转移的功效。这样做的结果也并不妙。诚然,宋人四六也并非毫无足取,但它的指导原则是尽量把面缩小,把线拉长,抑制想像力的活动,促进理解力的活动。而事实上,经过这一番改造,骈文仍不能在逻辑叙述上和散体争胜,徒然失掉了原有的丰富意象和触发能力。这就是为什么宋体四六逐渐变成纯粹应用性官样文章,最后和文学几乎完全绝缘。”用散体改造骈体,即以散行之气运偶俪之辞本不起自欧公,唐人“燕许”、陆贽已开先河,韩、柳二人更加大了力度,欧、苏只是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发展,其成就固然突出。但我们不能否认,欧、苏及后来的宋代骈文家毕竟使骈体写作范围狭隘化了,主要局限于表启、奏制、上梁文、乐语、青词等很小的圈子里,而且过重功利化、素淡化、疏朴化,在形式技巧之美上不够讲究。除欧、苏等大家以其深厚的学养和才气组织经传,陶冶成句,足以跨越前人之外,大多数作家在步趋欧苏之时,往往过于素淡质朴,长联对偶也愈来愈长,把他们的优点变成缺点。不仅质木无文,缺乏应有的意趣,而且运用成语也勉强凑合堆砌,生吞活剥而极少情韵。因而孙梅说:“盖南宋文体,习为长联,崇尚侈博,而意趣都尽,浪填事实,以为著题,而神韵浸失所由,以不工为工,而四六至此为不可复振矣。”(《四六丛话》)同时,在南宋后期,欧、苏等人在章表奏启一类文体中所开创的开阖变化之法又被程式化、凝固化了,实际上已经显露出八股教条的习气,不走向衰落就太奇怪了。所以,骈文的衰落,不是从元才开始的,宋末就已露出端倪。

从文学的外部因素上考察,到了元代,骈文生存、发展的环境和氛围又极不适宜。

首先,元朝初期在攻战之时便使文化遭到极大破坏:一方面儒士被杀、被奴役的现象普遍存在;另一方面很多文化典籍损于兵火。当时著名文士元好问鉴于儒士们的不幸遭遇,曾上书耶律楚材,请求予以保护:“诚以阁下之力,使脱指使之辱,息奔走之役,聚养之,分处之,学馆之奉,不必尽具,粥足以糊口,布絮足以蔽体,无甚大费,然施之诸家,固已骨而肉之矣。”(《上耶律中丞书》)从窝阔台开始注意起用儒士,忽必烈也曾一度信用儒臣,仁宗朝又重开科举;文宗时还采取过若干崇文尊儒的措施。但是,一方面中央朝廷规定的措施在不少地区得不到贯彻,一方面科举取士又时行时止,仕进多歧,弊端百出;更重要的是民族歧视政策的限制,所以元代儒士的社会地位始终不高,境遇一直不佳。元代初期便有“八娼、九儒、十丐”之说。如谢枋得在《送方伯载归三山序》中便称:“滑稽之雄,以儒为戏者曰:‘我大元典制,人有十等:一官二吏,先之者,贵之也;贵之者,谓有益于国也。七匠八娼九儒十丐,后之者,贱之也;贱之者,谓无益于国也。’嗟乎卑哉!介娼之下丐之上者,今之儒也。”这虽然是来自街谈巷议的牢骚之说,没有元史文献的印证,但也确实事出有因,绝不是毫无根据的游戏之言。元末之人余阙是忠于大元的臣子,在抗击元末起义军时又为元朝殉难,他生前也曾慨叹:“小夫贱隶,亦以儒为嗤诋。”(《青阳先生文集·贡泰父文集序》)此外元代各类文学作品中出现很多为儒生地位、境遇鸣不平的言论,措词相当激烈,又从另一个侧面表明元代文士所受的不公正待遇。一个不重视文化建设、文士社会地位低下的时代肯定是不利于文学发展的,当然也就不利于骈文的振兴。尽管有些文士由于“不得用于世,则多致力于文字之间,以为不朽”(《青阳先生文集》),但这毕竟是少数。

同时,元代实行的文化政策对骈文的发展也不适合。为维护其统治秩序,元王朝尊崇程朱理学。仁宗初年,科举正式举行之时,“明经”、“经义”、“经疑”等考试便规定必须使用朱熹之注。当时的文学家兼理学家虞集曾明确地指出:“群经、四书之说,自朱子折衷论定,学者传之。我国家尊信其学,而讲诵接受,必以是为则,而天下之学皆朱子之书。”“而朱氏诸书,定为国是,学者尊信,无敢疑二。”(《道园学古录》)这样,程朱理学成为元代官方学术,是处于统治地位的官学。“而曲学异说,悉罢黜之”(苏天爵《滋溪文稿·伊洛渊源录序》)。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元统治者罢黜异说,定程朱理学为一尊,二者有相似之处,影响都很深远。程朱理学在文学观念上有一个突出的特点,那就是否定文学的辞章,反对人们工文;认为有德必有言,文从道德中自然产生。程颢曾说过:“宰我、子贡善为说辞,冉有、颜渊善德行,孔子兼之,盖有德者必有言。”(《二程遗书》)程颐说得更为具体:“孔子曰:‘有德必有言。’何也?和顺积于中,英华发于外也,故言则成文,动则成章。”(《二程遗书》)由此理学家们把屈原之《离骚》、司马迁之《史记》斥为“无用之言”,杜甫之诗也成了“闲语言”。(《二程语录》)受此影响,元代官方和文士本身都有重道轻文的倾向。据《元史·耶律有尚传》记载,至元、大德年间,耶律有尚主持国子监之时,遵照至元年间许衡任国子监祭酒时的旧例,“凡文词之小技,缀缉雕刻,足以破裂圣人之大道者,皆屏黜之”。而到了仁宗时期,即元统治者正式实行科举之时,中书省大臣又奏道:“经学实修己治人之首,词赋乃摛章绘句之学,自隋、唐以来,取人专尚词赋,故士习浮华。今臣等所拟将律赋省题诗小义皆不用,专立德行明经科。”当时,由程钜夫起草的实行科举的诏书之中也明确指出:“举人宜以德行为首,试艺则以经术为先,词章次之。浮华过实,朕所不取。”(《科举诏》)这种取向对文士创作倾向不能没有影响。当时北方理学派文士之宗师赵复曾劝元好问:“以博溺心、末丧本为戒。”其所谓“末”即指文学之辞章;“本”即文之内容,也就是道德。而南方既是理学家又是文士的胡炳文,甚至攻击前代文士在辞章上的成就:“纵迫曹、刘,何补于格致诚正;纵迫谢、鲍,何补于修齐治平? ”在元代各类文学样式中,散文受理学影响最为突出,重经术、重道德而不重辞章的倾向比较普遍。虽有人提出文道合一的主张(如南方金华派),实质上还是服从于理学的观点,文学创作中辞章的地位一直没有摆正。由此以讲究形式技巧之美,即注重对偶、辞采、声韵、典事为突出特征的骈体文便没有多大生存与发展的空间,又何谈振兴呢?孙梅在其《四六丛话》中介绍元代骈文家时,只标举出阎复、姚燧、王恽、袁桷、虞集、刘埙六个人。而细观其文,这些人的骈偶之作不仅数量有限,而且成就平平。姚燧是元代较早的骈文作家,其作品确实反映出当时骈体的时代特征:学宋不至,画虎类犬。如其《刘秉忠赠赵国文正公制》一文,就当时骈文来说还算是上等篇章,但从整个骈文史上看,实在是下乘之作。请看文中的这样一段文字:“方见龙之在田,尝迨天之未雨。贯百王之一其道,于圣学以开明;敷五典之三为纲,肇人纪之攸叙。身本斯立,政条用张。颁禄于陕之东西,屯田于淮之南北;从征六诏,与越三江。赞神武不杀之仁,洽民心好生之德;咸嘉谟之人告,至大业之佐成。是以枫宸之念功,俾于兰省而总政;属王旅箪壶之迎劳,随王舆文轨之混同。”很显然,这是承继宋代骈文的长句对偶之习,但属对技巧笨拙,多处显得牵强,内容更不免空疏浅陋,总体成就无法同宋人之作相比。

虞集是与姚燧并称的元代作家,其骈体也是取法宋人,尤其对欧阳修最为倾心:“庐陵欧阳公秉粹美之质,生熙洽之朝,涵淳茹和,作为文章,上接孟、韩,发挥一代之盛,英华郁,前后千百年,人与世相期,未有如此者也。”(《庐陵刘桂隐存稿序》)为骈文也模拟之,如其《奏开奎章阁疏》:“钦惟皇帝陛下,以聪明不世出之资,行古今所难能之事。以言乎涉历,则衡虑困心,艰劳之日久;以言乎勘定,则拨乱反正,文治之业隆。然而功成不居,位定不有,谦逊有光于尧、舜,优游方拟于羲、黄。集群玉于道山,植众芳于灵囿。”文章内容平庸,措词造语也平平淡淡,缺乏工致典雅之态,更无可以回味的意韵。所以姜书阁先生评价说:“大抵元人不学,故其为文也显得空疏。虞集还是元代少有的推尊儒术、倡导理学的学者,但从其诗文看,并非如宋人欧、苏、曾、王之博学多识,故亦不长于四六。”(《骈文史论》)孙梅所举出的另外几人阎复、王恽、袁桷、刘埙,骈体成就也没有多少可观之处。阎、王、袁三人为文都注意师法宋人,尤其袁桷更是如此。他在《曹伯明文集序》中指出:“江西之文,曰欧阳、王曾,自庆历以来为正宗,举天下师之无异辞。”并进一步指出:“三公之文,其思厚以深,其理精以正,凌厉乎诸子,贞元而下,曾勃然不肯自让。”但其骈文虽以欧、曾、王为师法对象,可实际效果却不理想,本打算学其平和典正之风,但结果则流于平庸空疏。对刘埙骈文,《四库全书简明目录》中有专门评价,称刘“才力雄赡,尤工四六,隶事铸词,具有精采。然埙之所长,在以散体为四六,埙所短在以四六为散体,故其杂文,不古不今,转成伪体”。以散入骈本是唐宋以来骈文蜕变的大趋势,也是元人学宋人骈体的比较普遍的路子,但刘埙之失在于学养与才力不足,因而其骈体缺乏宋人的才情与韵味。

平心而论,如果要在元代找出在作品形神上都与宋人相互衔接的骈体作家,恐怕只有到南宋遗民文士中去查寻。这里边赵宋旧王孙赵孟��可以做代表,如其《赠张九思上柱国鲁国公谥忠献制》:“(九思)具位宽厚有容,质直好义。早逢熙运,位登喉舌之司;逮事春宫,身任羽翼之寄。属奸臣之作乱,闭宫门而弗开;仓猝之间,忠节可尚。太皇知其谨慎,委任尽其始终;世祖畴其勋庸,爰置诸其左右。天下诵司马光之字,朝廷推万石君之风。从容乎庙堂,密勿乎禁近;鞠躬尽瘁,弼亮三朝;正笏垂绅,夷险一节。谋猷方资于启沃,疾病遽得于勤劳。虽浸世之有年,亦怀贤其未已。是以封之东鲁,建于上公;三司同开府之仪,八柱表承天之力。示崇德报功之泽,极生荣死哀之情。”我们不能不承认:这篇文章的确尚存宋代骈体文的遗意。一是措词典雅又无晦涩之态,工致娴熟,平实典要;二是长短句式兼有。虽然其中有不少长句对偶,但文气承转还能自如,不失宋代骈体风范。不过仅凭几位遗民文士之作还不能改变元代骈文的衰落局面。

元代正统骈文虽然衰落,但却在另一个俗的方面表现出骈体的效用,即文人士大夫在写一些游戏、谐谑文字时,以骈偶出之。究其原因,主要是当时的一些文士本来有经世之志,但因仕途失意,在无可奈何之际便寄迹市井,转入下层社会,出入于勾栏瓦肆之中,成为创作通俗文学的书会才人,在编曲作剧或谐谑游戏之时,便以自己所熟练的骈体行文。由于是给下层人物观览,所以往往文白参半,句法参差,形式自由,但总体上则合乎骈偶体制,风格上通俗浅近,有时不免词语庸俗。如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一二所载,陆居仁因官妓连枝秀不礼貌而作的戏谑之文《募缘疏》便是这方面的代表作。从其行文遣词上看,文白相杂,雅俗兼有;不避俚语,或庄或谑,在正统文人看来是非君子所为。因此陶宗仪在《南村辍耕录》中批评说:“文虽新奇,固近于俳,视厚德君子有间矣。”但因其通俗易懂,又确有新奇之处,所以陶宗仪还不能不承认它的影响:“疏文一出,远迩传诵,以资笑谈。秀不可留,遂宵遁。”其实这类俳谐骈偶在元散曲、杂剧中也较多见。如汤式的【双调】《新水令》套(送王姬往钱塘)的最后一支【离亭宴带歇指煞】:“我不向风流选内求咨示,谁承望别离卷上题名字。关心为此。慢教蜂做问花媒,不劳莺唤寻芳友,何须蝶做追香使?春残小洞房,门掩闲勾肆。不是我愁红怨紫,青楼赢的(得)姓名留。彩云渐逐箫声去,锦鳞拟待音书至。明牵双渐情,暗隐江淹志。多娇鉴兹。搜锦绣九回肠,扫云烟半张纸。”文字比正统骈文通俗、顺口、有韵、易读、易记,只是内容没有多大价值。元杂剧中的俳谐骈偶与这种风格相类似,而且更为口语化、通俗化。如关汉卿《钱大尹智宠谢天香》中第四折钱可的那段独白就是如此:

我则待剪了你那临路柳,削断他那出墙花。合是该二人成配偶,都因他一曲《定风波》。则为他和曲填词,移宫换羽;使老夫见贤思齐,回嗔作喜。教他冠金摇凤效宫妆,佩玉鸣鸾罢歌舞。老夫受无妄之愆,与足下了平生之愿。你不肯烟月久离金殿阁,我则怕好花输与富家郎。因此上三家培养牡丹花,专待你一举首登龙虎榜……因此上锁鸳鸯,巢翡翠;结合欢,谐琴瑟。你则道凤台空锁镜,我将那鸾胶续断弦。我怎能分开比翼鸟,着您再结并头莲。

这种骈偶一般在文士的正式文集中极为罕见,只是在谐谑游戏文章中常见,从骈文的发展演化过程来看,可以说是骈文俗化的一种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