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文学·清代散文·古文醇雅宗风的形成

清代文学的内容·清代散文·古文醇雅宗风的形成

在文学史上,某个时代的文学借用前代典范作为祖师,从而显露此一时代的文学导向,这种情形以宋人对杜甫的选择最称典型。如果要举出较为类似的例子,清代文章家对明代归有光的选择可谓引人注目。无疑,归有光在桐城派的谱系中被确认为远祖,他对桐城派性格形成的作用力是显然的。不过,还值得考虑的是,桐城派选择归有光,这不仅说明了该派的取向,而且也在相当程度上透露出清代散文演变与发展的某些内在需求。

事实上,早在桐城派形成之前,清初的一些有识之士已对归有光投注了阐扬的热情。这与清代古文复兴的历史起点是相关的。正如《四库全书总目·尧峰文钞提要》所指出的:“古文一脉,自明代肤滥于七子,纤佻于三袁,至启祯而极敝。国初风气还淳,一时学者始复讲唐宋以来之矩矱。”问途于唐宋以谋求自立,成为清初文坛的某种共识。

敏感到一代“古文复兴之机”的,应以由明入清的钱谦益为最初的代表。他个人的古文创作,经历了由追随明代前后七子到笃好唐宋派归有光之文的转变。归有光在文坛上备受瞻仰的地位,就与他发端表彰有关。钱基博指出钱谦益的卓识在于:“极推欧阳修,以为真得太史公血脉,而下开归氏;又翘归氏以追配唐宋大家,因校刻《震川集》而序之以发其指。然后知桐城家言之治古文,由归氏以踵欧阳而窥太史公,姚鼐遂以归氏上继唐宋八家,而为《古文辞类纂》一书;胥出钱氏之绪论,有以启其涂辙也! ”在钱谦益看来,归有光富于时代意义的吸引力在于,一方面是继踵唐宋,遗貌得神,这也就隐然触及清代古文复兴所面临的新课题;另一方面是通经汲古,以“经经纬史”之学救天下文章结习,钱氏《赖古堂文选序》称:“近代之文章,河决鱼烂,败坏而不可救者,凡以百年以来学问之谬种,浸淫于世运,熏结于人心,袭习纶轮,酝酿发作,以至于此极也。”这种持论方式与语气,“和清初学者有些相近了”。黄宗羲也特别看重归有光学古而能出神入化:

震川之所以见重于世者,以其得史迁之神也。其神之所寓,一往情深,而迂回曲折次之。

——《郑禹梅刻稿序》

唐宋派在创作思想上优于秦汉派之处,是对古文传统的取资较为宽博,宗法唐宋古文大家而不废学习秦汉; 秦汉派虽高自标置,不屑于读唐以后书,但正如黄宗羲所说:“古今之书,去其三之二矣。”引导文坛的结果,反而是“便其不学”(《明文案序》下)。不难看出,清初文坛讲求“唐宋以来之矩矱”的取向,也包含了对文章家学问背景的重视。

清初以文名传世的“三大家”,即侯方域、魏禧、汪琬,基本上也是以取径于唐宋而展示才华的,其中尤以汪琬对归有光最称笃好。汪氏的古文实践与传授也是颇见成效的。稍后而取径相似的还有邵长蘅,曾博得“今之震川”的美誉。这种矩矱有余而不乏精粹的古文实践,体现着清初文坛走向醇雅的方向。

尽管归有光在清初以来赢得了不少文人的倾心,但最善于从归有光的创作境界中提炼古文艺术法则的,则以方苞为最具理论深度。这一理论深度与创作上“归方”并称的名声,也说明方苞在清代古文发展进程中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方苞对归有光是以异代相知者而自命的,他由表彰归有光而生发出“言有序”、“雅洁”等古文审美宗尚,这些在桐城派的理论系统上成为关键性的命题。其《书归震川文集后》曰:

昔吾友王昆绳目震川文为肤庸,而张彝叹则曰:是直破八家之樊而据司马氏之奥矣。二君皆知言者,盖各有见而特未尽也。震川之文,乡曲应酬者十六七,而又徇请者之意,袭常缀琐,虽欲大远于俗言,其道无由。其发于亲旧及人微而语无忌者,盖多近古之文。至事关天属,其尤善者,不俟修饰而情辞并得,使览者恻然有隐,其气韵盖得之子长,故能取法于欧、曾而少更其形貌耳。孔子于《艮》五爻辞,释之曰:“言有序。”《家人》之象,系之曰:“言有物。”凡文之愈久而传,未有越此者也。震川之文,于所谓有序者,盖庶几矣,而有物者则寡焉。又其辞号雅洁,仍有近俚而伤于繁者。

清代前期的古文家鉴于明代文学效古之失,对所谓“肤庸”之病甚为警觉,即使比较倾向于取法唐宋,仍希望是形超神越的传承。方苞是这种思想的代表者,他特别表彰归有光的长处在于“不俟修饰而情辞并得”,使自然本色之美与“言有序”、“雅洁”的人为讲求得到统一,从而解决如何在传统的审美格局中发展自我的问题。可以这样说,方苞对归有光的重提,既是对古文历史的回顾,也是对未来古文的展望,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使上代的归有光变成了桐城派的出发点。

“归方”并称还基于两人在创作上的某种异代相契的素质。尽管桐城派后起的中坚人物为突显归有光的地位仍大有所为,如姚鼐以选本形式确立其在桐城文统中的祖师形象,但习惯上仅见“归方”并称连名的情形。对此,褒之者喜言两人之文都有经学根柢,议之者又责其文风均有谨近之失,也许都有助于从某个角度说明“归方”并称的缘由。曾国藩从性情的“质朴纯厚”上认识归、方之同,应该是更为擘肌分理之论:

明惟震川,近惟望溪,不受八家牢笼。震川为人疏通知远,盖得力于《尚书》,而为文根源全出《史记》;望溪为人严气正性,盖得力于《三礼》,而为文根源于管、荀,故文章整饰严峻。二人皆性情醇古,每出一语,真气动人,其发于亲属叙述家常文字,尤质朴恳至,使人生孝弟之心,此真六经之裔也。姚惜抱文略不道家常,意在避俗求雅,然惜抱性情萧疏旷远,至于质朴淳厚,实不及归、方,即便效之,亦不能工。

——《曾国藩日记》乙未六月

归、方都是问途于唐宋的,这里却表彰他们“不受八家牢笼”,这是桐城派传人的明智之举。尽管从气质与学养上看,归、方各有自己的得力之处,但他们都实现了儒家之文的某种审美极致,即在“真气动人”的古文表述中展露“性情醇古”的人伦内美。这种基于性天的“质朴淳厚”之美,既来自所持道义,又出于性情需要。所以,归、方的契合所提供的典范意义是有分量的。方苞曾特别欣赏归有光的那些“事关天属”而“情辞并得”的家常文字;根据曾国藩的理解,方苞本人也擅长于做到这一点。从方苞集中叙人伦之情的文字来看,确实可以证明。如其《先母行略》写其母“卧疾逾年,转侧痛苦,见者心恻,而母恬然,时微呻,未尝呼天及父母。既弥留,苞及小妹在侧,无戚容悲言,恐伤不肖子之心也”。于轻描淡摹中寓母子深情;又其《弟椒涂墓志铭》记儿时同胞之情曰:“兄赴芜湖之后,家益困,旬月中屡不再食。或得果饵,弟托言不嗜,必使余啖之。”这种家常文字中的伦常之美,体现出胎息于六经的醇厚气韵。尽管后来具有各种学养背景的文士,都可能在笔下写出怀念亲族的感人文字,但桐城派尤其看重这种题材的文学意义。直到晚清民初,吴汝纶看到马其昶寄示所作《先母行略》,感到不惬人意,以至叹曰:“吾县文脉,于今殆息矣。”(光绪十年十二月十三日《答张廉卿》)可见这一题材对桐城“文脉”的重要性。

由于方苞文章的醇雅风度,他在清代散文史上成功地占据了“一代正宗”的地位,后人尤其是桐城派传人屡有评价。如《四库全书总目·望溪集提要》称之为“源流极正”;张维屏认为:在清代前、中期古文家中,最能体现“文体之正”的,应推举方苞(《国朝耆献类征初编》卷二四二)。当然也有人在称赏之余,指出方苞醇雅端严有余而雄肆宏放不足。如姚鼐四大弟子之一的方东树评曰:“先生则袭于程朱道学已明之后,力求充其知而务周防焉,不敢肆,故议论愈密,而措辞矜慎,文气转拘束,不能宏放也。”(《书望溪先生文集后》)晚清吴汝纶认为:“大抵望溪之文,贯串乎六经子史百家传记之书,而得力于经者尤深……文章之道,绚烂之后归于老确,望溪老确矣。”(《与杨伯衡论方刘二集书》)肯定方苞的雅正,几乎是为后学所公认的。

方苞的雅正,是桐城派的一面旗帜。不可否认,后学出于某种维护之心,可以在经学根柢、审美倾向等方面有所护持与开拓,这也是桐城派能够在相当时期内富于持续性的重要原因所在。关于方苞的经学根柢,由于它是文学价值的古典依据所在,桐城后学在理解时是不乏强化之论的,这也往往关涉到“归方”并称的再认识问题。本来,如《明史》本传所述,归有光的古文是“原本经术,好太史公书,得其神理”的。但仍有人不满于归有光的经术,如姚鼐对他的某些“肆訾宋儒之非者”,大不以为然;戴均衡认为方苞在“根柢经术,因事著道,油然浸溉乎学者之心,而羽翼道教”上,归氏“无以及之”(《方望溪全集序》)。还有人粉饰归有光声名播扬的某些过程,用以维护“归方”并驾的形象。手法虽可能相反,但都有雅正化的用心。其实,方苞对于归有光文章的思想内涵,并没有刻意拔高,且能欣赏其天真而“语无忌者”。方苞的佳作如《狱中杂记》等文,如果缺乏某种真诚无忌的立言态度,也很难想像能如此感人。

作为清代文坛振起醇雅之风的早期标志,“归方” 连称无疑具有树立正鹄的意味,同时还应该指出的是,这种醇雅或正宗的要求仍是有一定弹性的。表现在一方面肯定“不俟修饰而情辞并得”的自然之美,这与清初诸大家不甚刻意讲求技法格调的倾向也取得了潜在的呼应;另一方面,由接续归有光而唤起了对古文传统的较为宽广的理解,可能引发介于奇正之间的审美趣味。清中叶思想开朗的袁枚说:“文学韩,诗学杜,犹之游山者必登岱,观水者必观海也。然使游山观水之人终身抱一岱一海以自足,而不复知有匡庐、武夷之奇,潇湘、镜湖之妙,则亦不过泰山上一樵夫、海船中一舵工而已矣。”(《与稚存论诗书》)以“游山者必登岱”来比喻“文学韩”的必然性,这意味着清人在此已形成的一种共识,也是清初以来推进散文醇雅化的一种自然结果。归有光除了搭起通向唐宋诸大家的桥梁,他更是以善学《史记》而著称的。可以这样说,《史记》 的意趣风神通过归有光而在清代文坛得到了多样的阐扬与继承。就《史记》的文学精神而言,除了深具摇曳生情的气韵,也有恢诡奇崛的意趣,这后一点有时是与正统气氛相抵触或补充的。

注释

① 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七三,中华书局1965年版。② 钱谦益《新刻震川先生文集序》谓:“启祯之交,海内望祀先生,如五纬在天,芒寒色正,其端亦自余发之。”《牧斋有学集》卷一六,《四部丛刊初编》本。案,归有光曾孙归庄倾心于唐宋派传统,孜孜以光大归有光道德文章自任,乃至他拜师钱谦益,也是因为赞佩于钱氏推尊欧阳修、归有光一脉的文章宗尚。参见邬国平、王镇远《清代文学批评史》第151、15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③ 《明代文学》自序第2页,商务印书馆1934年版。④ 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第455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① 参见刘声木《桐城文学渊源考·撰述考》第66、90页,《安徽古籍丛书》本,黄山书社1989年版。② 文家在命名文集时亦体现此意,如张符骧《依归草》、薛熙《依归集》。更有选编、精校归集者,如张士元有《震川文钞》、俞岳精校归有光集等。参见《桐城文学渊源考》卷一,同上。③ 《与刘大山书》曰:“自古文之不敝于永久者,往往当其时则郁焉。韩、杜之文,其暴见而大行,乃在北宋中叶。近世归有光,同时人亦不相知。”《方苞集》集外文卷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① 于此可见王、张二氏对方苞的启迪。关于方苞受师友影响的情形,日本学者狩野直喜指出:“方苞成为古文宗师,如其传记所述,多受师友影响,有万斯同等是其受益之人,其他如魏叔子门人且以文著称的王源(昆绳,有《居业堂集》)、张自超(彝叹)等,在他入京师后相与知交; 居乡时的友人则有兄长方舟、同为桐城人的戴名世(《南山集》)等。”《清朝の制度と文学》第141页,みすず书房1984年版。② 曾国藩所作的祖述更明确了这一点,其《书归震川文集后》曰:“然当时颇崇茁轧之习,假齐梁之雕琢,号为力追秦汉者,往往而有。熙甫一切弃去,不事涂饰而选言有序,不刻画而足以昭物情,与古作者合符。”《曾文正公文集》卷二,《四部丛刊初编》本。① 姚氏《古文辞类纂》于明仅录归氏一人,当代仅方、刘二氏,可窥其宗派观。序跋类录归有光2篇、方苞1篇、刘大櫆2篇,赠序类录归有光8篇、方苞4篇,传状类录归有光7篇、方苞2篇、刘大櫆3篇,碑志类录归有光7篇、方苞2篇、刘大櫆1篇,杂记类录归有光8篇、刘大櫆3篇,哀祭类录方苞2篇、刘大櫆3篇。《四部备要》本。① 其《张贞女传》曰:“昔归熙甫作贞女论,以为女在父母家,不应以身属人,所许嫁者亡而为终守,不合于义。吾谓熙甫是言过矣。”《惜抱轩诗文集》文集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关于归有光写作《张贞女狱事》《贞妇辩》等一组文章的事因,参见沈新林《归有光评传》第89页,安徽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② 有文献记载徐渭因途中嗟赏壁间所写归有光文,以至延误宴会。但方东树以为事出杜撰,认定他“非能深解熙甫之文者,恐好事者为之”。近人李详《愧生丛录》评方东树此举“轻慢”,《李审言文集》第511页,江苏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