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金元文学的内容·辽代文学·辽代的散文·辽代散文的艺术风格
辽代的散文的基本风格走向比较清晰,大体上说与中原地区具有明显的区别。
(一) 由简直到繁复的文化 “变征之音” 图式。辽太祖、太宗、穆宗三代只有很少的作家作品流传下来,有的多是原始性的简约直率的诏谕类应用文字。辽太祖《征渤海诏》云:“所谓两事,一事已毕,惟渤海世仇未雪,岂宜安驻。”所谓两事,据《辽史·耶律铎臻传》,指东征渤海,西讨西夏。西夏已被征服,所以说一事已毕;要征讨渤海,却声称世仇未雪。没有繁文缛节,未必就想到统一北方,也没有春秋时代“请与君之戏”式的幽默,表现出一种野蛮时代的打就是打的顽童般的天真,弱肉强食,简约率通,充满雄放张力,传导出部落群体以家代国的精神气息。这种好公斗而文理不张的诏文就是辽初文坛的代表作。太宗、穆宗时代,略有实质性的进展。到了景宗时,他即位以后立即下诏说:“书皇后亦言称朕暨予。”称呼的改变,标志着氏族制文化的解体退化和封建形态的确立。因此,辽文从圣宗或景宗时渐向繁复化、规范化发展,辽文亦藉此分为前后两期。虽然这其中有些长制,但从书写款式文辞看乃捉刀之作,非真正辽文。总之,辽初的诏谕没有称呼,没有体式,随意为之,简约而率直,充满霸气。随着辽的汉化,三教的影响以及自身诸条件的变化,便显得斯文起来。写于1004年澶渊之盟的《契丹圣宗誓书》说:
维统和二十二年,岁次甲辰,十二月庚辰朔,十二日辛卯,大契丹皇帝谨致书于大宋皇帝阙下: 共议戢兵,复论通好,兼承惠顾,特示誓书:“以风土之宜,助军旅之费,每岁以绢二十万匹、银一十万两,更不差使臣专往北朝,只令三司差人搬送至雄州交割……苟渝此盟,神明是殛。事具咨述,不宣。”
这是一篇典型的强盗宣言,竟然能写得娓娓动听,写出友谊和感情来,作者之妙笔显然是生花了。时间、地点、人物、内容、过程、誓词排列谨然有序,俨然似誓书正宗。在文体上,辽人能够准确地把握其写法;在时间上,采用干支纪年法,改变了辽人结绳纪事的记录方式;在誓言上,不仅涵盖萨满教崇拜的天地,也提到了神明; 在内容表述上,采用委婉机辩的深层语汇:“以风土之宜,助军旅之费。”把强掠说成相助,且言辞巧妙,真可谓“巧夺天工”。
(二) 鲜明的黑土气息。辽代文化一定程度上接受了中原古代文化的精神和形制,最终形成具有黑土地气息的漠北范式。文化的先进与武力的先进不成比例,武力征服也并不等于文化征服,但武力可以摧毁文化,武力可以强迫文化的接受,而接受也就是征服。一旦形成定式,尽管也会有反渗透和影响,征服也就完成了。太祖八年《刑逆党后宣谕》云:“此曹恣行不道,残害忠良,涂炭生民,剽掠财产,民间昔有万马,今皆徒步。有国以来,所未尝有,实不得已而为之。”此曹、不道、忠良,皆汉语中的文化语词,辽太祖精晓汉语,所以无意识中实现了“接受”与运用,可以看到汉文化的背影,但“昔有万马,今皆徒步”的语汇方式则完全是辽代的文化景象。中原作家无数次地表达过乱世之悲:白骨、饥妇、猿啼、醉吟、悲歌,本来主要行动方式多是徒步,所以绝没有用无马代步来形容国家衰败之举。又 《慧峰寺供塔记》(卷八)云:“德不孤而邻者自孚,唱弥高而和之亦广。如风偃草,如蚁慕膻。”“如风偃草,如蚁慕膻。”只是眼前景物,随手捡来,就像江南的桃红柳绿,绝不像岑参“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那样惊奇和赞叹不已。所以无论诗歌还是散文,虽然唐代或者之前很多作家写过很多优秀的作品,但都相当于观赏文字,没有也大多难以对北方文化进行深入的或本质的表现,不能成为“风吹草低见牛羊”那样地道的北音。又《祐唐寺创建讲堂碑》说:“夫幽燕之分,列郡有四,蓟门为上,地方千里,籍冠百城。红稻青粳,实鱼盐之沃壤;襟河控岳,当旗戟之奥区。”文章从祐唐寺的地理环境着笔,然后用工整优美的对句写其优美的生存环境和战略地位。用词色彩鲜艳,气象萧森磅礴,是典型的辽海风貌,反映了契丹人尚武的心理。从出土的辽代文物来看,很多菩萨都着军装就不必奇怪了。游牧民族往往采取军事、游牧相统一的双重生存结构。辽人纪事抒情多自然雄放,直截表述契丹的自然景物及人的心性、行为。后期思想虽以儒家思想为主导,但黑土地气息没有变化。在语言形态上,契丹文也显示出黑土地气息。另外,出于风俗习气等原因,辽文中常常杂入用汉字记音的辽语词汇。如卷一二《宫中语》云:“孤稳压帕女古靴,菩萨唤作褥斡么。”辽汉语相杂,辽代语汇的形成和使用,是辽文鲜明的个性。
(三) 质实丰赡,因时事造文。辽赋不传,详情已无从查考,只能从现存赋题上得到一点信息。辽文皆根据需要写作,除了一些诗序之类以外,皆是当时政治、经济、文化生活的反映,完全消闲的罕见。辽文从实用出发,注重真善、直质,虽然也提出尽善尽美、道真文懿的主张,但在实践上,仍尚前者,文质兼美的文章不多。现存的辽文诏谕、敕制、哀册、书状、牒、碑铭等皆是应用性文体。如数量最多的墓志铭,写作时力求准确、真实。凡涉及世系,皆要考诸史书和家牒,不构荒词;引述经典,争取准确无误。对于一些无奈之事,虽不讳言,但亦不予虚构。《全辽文》卷四《刘继文墓志》说:
至乾三年,高祖崩逝。少帝承翰才立,祸发萧墙。逆臣郭威,僭行篡夺,徐州太子,册而又诛,可谓日月无光,乾坤失色。崇坐河东,为北平王,一闻之而大怒,攘臂恨以发盟,切齿为仇,誓当剪灭,乃集貔貅万队,士卒千群,振雷霆之威,吐风云之气,直欲生擒逆党,活捉奸邪。其奈天数未时,攻讨莫下。
墓志写刘继文之父讨郭威之事,实际上打了败仗,但在和尚文秀笔下,乃败在天时而非人力,一句话就将责任推得干干净净,叙述中竟然有板有眼地显示了正邪之争中刘氏的英雄气概,乃屡败屡战笔法。构思巧妙,“乃质乃文”,不是虚誉。
辽代的文章也注重修改润色。《全辽文》中收有天祚的《降金表》二种,其见于《北盟会编》(卷二一)的十分简略,但见于《大金吊伐录》(卷四)的却在原来的基础上加进了许多内容,显然前者是初稿,后者是修改稿。尽管文字经过润色,但具体的事实没有减少和变化,二者皆体现了辽人重质实,因时事造文的特点,又追求文学的兴味。
(四) 优美生动的意象描述。辽文在意象的塑造上往往用朴质的语言,白描的写法,以叙述为主塑造摹画一系列生动传神的人物、景物、意境和事件,赋予特定的文化含义。如《耿延毅墓志铭》写耿延毅的相貌说:“为人姿貌魁梧,面紫黑,蚪髭,赫怒之时,鬓毛如猬,善骑射,聪敏绝伦,晓北方语。”寥寥30个字,一位魁梧的草原英雄的形象便跃然纸上。魁梧的身姿,紫黑的面庞,如猬的鬓毛,不力自武,不怒而威,写出了契丹人勇武的形象。对于女性形象,辽文中表现更为出色。如写辽道宗皇后萧观音,耶律乙辛《奏懿德皇后私伶官疏》说:“著紫金百凤衫,杏黄金缕裙,上戴百花髻,下穿红凤花靴。”珠光宝气,凤鸣花放,可谓浓艳绝伦,不亚贵妃之华。更多的是写昭君之美,淡雅素泊。《王悦墓志铭》同时写两位女子,又各有千秋,说:
长女兰芳惠茂,仪静体闲,将贞顺以成风,拟河洲而叶咏。
次女妲哥,玉肌珠胫,螓首蛾眉,以礼自持,其仪不忒。
墓志铭写王悦的两个女儿,写长女重在表现成熟之美,兰慧之操,宛顺之性;而次女则重在仪态之美,丽质之貌,教养之好,传文雅家风,美潇湘风仪。可以说各具风韵,可见辽文在表现性情、刻画人物方面已经具有很高的艺术技巧。
辽文在物象的表现上,往往通过审美活动赋予对象以文化精神。《尊胜陀罗尼幢记》(卷一二)说:“其幢也,上圆像乾覆之功,下方拟坤之普载,行分则犹贯华之妙,彩镂银字,若文星之点碧空。讽咏者,无善而不臻;瞻仰者,无殃累而不剪。其功也难算,其利也难量。”写了幢的形态是上圆下方,象征乾坤,幢上刻有行行彩镂银字,雍容华贵,内容具有教化作用。但同时又写出了幢形,书写的由来和文化内涵,再由幢的内容引申其未来功德。在结构上互相照应又层层推进,在时空上表现出心游万仞的审美理想,在文化上具有多元特征。不题撰人的《造长明灯记》(卷一○)是辽文中最出色的一篇。文中说:“大辽国幽燕之北,虎县之东,龙门乡兴寿里邑众杨守金等久弘善念,特建灯幢。”交代了地理、区划、人物、造幢由来,起笔轻松自如,平平淡淡。但文章笔锋一转,马上掀起层层波澜:
夫天地之大,在昼则明,在夜则晦;日月之朗,在显则烛,在隐则遗。照日月未照之所,明天地未明之时,唯我长明灯乎?
这篇乾统五年写的《造长明灯记》声情并茂,意味深长。“照日月未照之所,明天地未明之时,唯我长明灯乎”,写出了人类文明、长明灯的形象、结构、功能,又赋予佛的精神。从逻辑上,层层推衍,互相映照。在表达上,运用明暗效果,采用时空交织的方式,虚实结合。在审美上,调动审美主体的生活体验和精神需求,意象直观而飘逸,用日月衬托人类创造的长明灯,表现的似外物,寄托的是内在的心灵之光。
辽文在特定的语言环境中还注意修辞手法的运用。除了比喻、象征、夸张、对偶、对比等习见方式以外,还有状字、顶真、叠字等。如《范阳丰山章庆禅院实录》(卷一○)说:“状如丰字,因号曰丰山。”以字形状物由来已久,如《大唐新语》卷一云唐太宗与臣僚打趣说:“耸膊成山字。”又《郭药师降表》(卷一○)说:“待时而动,动静固未知其常;顺天者存,存亡不可以学察。”在对偶分句中用顶真手法实不多见。又如《郑之恪墓志铭》(卷九)说:“不为儿女喜喜之行,抑有大丈夫望望之志也。”喜喜、望望汉语中很少叠用,辽人用此叠字,加重表达分量,可谓别出心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