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文学的内容·宋代辞赋及四六文·南宋四六的发展
南宋散文成就不如北宋,但四六文却承继北宋而有发展。杨囚道《云庄四六余话》说:“皇朝四六,荆公谨守法度,东坡雄深浩博,出于准绳之外,由是分为两派。近时汪浮溪(藻)、周益公(必大)诸人类荆公,孙仲益(觌)、杨诚斋(万里)诸人类东坡。”罗大经《鹤林玉露》丙编卷二也说“渡江以来,汪(藻)、孙(觌)、洪(迈)、周(必大)四六皆工”,此处无杨万里而以洪迈代之。不过,洪迈侧重四六文写作,其《容斋随笔》多摘录四六名句进行批评,清代曹溶从中析出,辑为《容斋四六丛谈》。可见,南宋前期四六文较好的是汪藻、周必大、孙觌及杨万里,前二人学王安石之谨严,后二人则类苏轼之宏肆。
汪藻曾为中书舍人、翰林学士,故集中多内制、外制、表启、奏疏,其中内外制多达三百七十余篇。孙觌《浮溪集序》谓汪藻四六文“深醇雅健,追配古作,学士大夫传诵,自海隅万里之远,莫不家有其书,所谓常、杨、燕、许诸人皆莫及也”(孙觌《鸿庆居士集》卷三○)。汪藻的《谢汪澥司成荐举启》谨守四六法度,颇有荆公遗风。其《隆祐太后布告天下诏》《建炎三年十一月三日德音》写南宋抵御外侮,议论剀切,慷慨激昂,当时传诵一时,后世倍加称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五六《浮溪集》提要谓此两篇“诏令所被,无不凄愤激发,天下传诵”。罗大经认为前篇“事词的切,读之感动,盖中兴之一助也”(《鹤林玉露》丙编卷三);陆游认为后篇“叙军兴征敛”,“最为精当”(《老学庵笔记》卷四)。
孙觌人品颇受訾议,四六却与汪藻齐名。《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五七《鸿庆居士集》提要说,“觌所为诗文颇工,尤长于四六,与汪藻、洪迈、周必大声价相埒”。周必大《孙尚书鸿庆集序》谓“其章疏、制诰、表奏往往如陆敬舆(贽),明辩骏发。每一篇出,世争传诵”,耄年为论撰次对,亲为谢表启,“各出新意,用意属辞,少壮所不逮”。张邦基《墨庄漫录》卷四也说“孙觌仲益尚书,四六清新,用事切当”。足见其四六隶事、切对功夫。其《贺今上皇帝登极表》“御六龙而乘乾,君临大宝;敛五福而作辟,庆浃寰区”及“上汉玺而三辞为天王,当楚璧而五拜作神主”,即为显例。他的《种师道赠开府仪同三司制》议论纵横,《叶梦得落职知杭州制》则为散体化的四六文。可见,他也有效仿苏轼“出于准绳之外”的四六文。
周必大擅长四六,朝廷诏书多出其手,从容闲雅,亲切可读。《宋史》本传谓其“翰苑六年,制度温雅,周尽事情,为一时之冠”。其《岳飞叙复元官制》末云:“近畿礼葬,少酬魏阙之心;故邑追封,更慰辕门之望。不徒发幽光于既往,庶几鼓义气于方来。”表达了慰勉死者,激励来生的良好心愿,传诵一时。孙奕《示儿编》认为《谢复益国公表》《贺王德言除工部侍郎启》及《谢刘守再送朱墨饯启》等文“字字破的,篇篇出奇,可谓文中虎也”。作为著名学者,周必大还提出了写作四六文的方法,如“四六特拘对耳,其立意措词,贵于浑融有味,与散文同”(《鹤林玉露》甲编卷二引)。
杨万里《与张严州敬夫书》自谓“性生好为文,而尤喜四六”。孙梅盛赞“《诚斋集》四六小简,俱精妙绝伦,往往属对出自意外,妙若天成,南宋诸公皆不及”(《四六丛话》卷三三)。如《答吉水知县萧择可启》云:“属者鹓行,得从大阮竹林之胜;暇而无语,每传小谢春草之吟。”《除吏部郎官谢宰相启》云:“玄都之桃千树,花复荡然;金城之柳十围,木犹如此。”凡此皆属对出奇,用典灵活,精妙自然。《回吉水萧知县启》《谢除直秘阁表》及《知常州谢到任表》俱为四六名作。
南宋前期四六作手除上述名家外,还有綦崇礼、翟汝文、王安中、陆游、楼钥、李廷忠、王子俊等人。
綦崇礼入翰林五年,撰诏诰数百篇,以质朴自然、文简意明见长,楼钥以“不为崖异之言,而气格浑然天成”(《北海集序》)称评;四库馆臣以“明白晓畅,切中事情”(《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五七《北海集》提要)赞誉。其《秦桧罢右相制》当时 “播告中外,人始知桧之奸”(《宋史·奸臣传》)。陆游四六文风与其诗风嬗变轨迹甚似,前期雄肆豪宕,慷慨激昂,晚年则渐趋恬淡闲适。前期如《贺叶枢密启》“以元龙湖海之气,参子房帷幄之筹。北斗以南一人,谁其论拟;长安之西万里,行矣清夷”。后期如《谢致仕表》“持橐甘泉,已窃奉辰之幸;挂冠神武,又叨归老之荣”。都是为人称道的佳作。王子俊有《格斋四六》,存文102篇,风格清淡流丽,斐然可观。杨万里谓其“四六踵六一、东坡之步武,超然绝尘”(《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五九《格斋四六》提要引)。朱彝尊亦 “爱其由中而发,渐近自然,无组织之迹”(《曝书亭记》卷五二《格斋四六跋》)。《代进光宗御表》《知成都谢到任表》及《贺少傅周益公致仕启》皆为佳作。李廷忠有《橘山四六》20卷,明孙云翼曾为笺注。李廷忠名位不显,集中启札为多。其“生当淳熙、绍熙之间,正风会将变之时,故所作体格稍卑,往往好博务新,转伤繁冗,然织组尚为工稳,其佳处要不可掩”(《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一《橘山四六》提要),是将李廷忠视为南宋前后期四六文风转变的关键人物。
南宋后期,四六创作由前期之浩博宏肆转向追求纤丽、刻意雕琢,形式虽工整稳妥,然内容空虚单薄,渐趋衰落。《四库全书总目》云:“南渡之始,古法犹存。孙觌、汪藻诸人,名篇不乏。迨(李)刘晚出,惟以流丽稳帖为宗,无复前人之典重。沿波不返,遂变为类书之外编,公牍之副本,而冗滥极矣。然刘之所作,颇为隶事亲切,措词明畅,在彼法之中,犹为寸有所长”(卷一六三《四六标准》提要)。此谓李刘为“足以观风会之升降”的标志性作家。其《四六标准》40卷,门人罗逢吉编,凡71目,1096篇,明孙云翼曾为笺注。内容涉及时政、仕宦迁除、吉凶庆吊等,风格流丽稳妥,隶事亲切,措辞明畅。然亦难脱当时四六陋习,故孙梅《四六丛话》批评“梅亭四六,雕琢过甚,近于纤冗。排偶虽工,神味全失。骈体至此,发泄太尽,难以复古矣”。
与李刘同时或稍晚,刘克庄、方岳的四六也值得一提。刘克庄四六作品较多,《后村先生大全集》有《内制》7卷,《外制》16卷,《表笺》3卷,《启》8卷,上梁文与乐语、祝文、疏、青辞各1卷。其骈文理论亦颇值得重视,如《跋黄孝迈四六》谓“四六必有新意,必有警联”;《跋汤埜孙四六》又提出四六 “宁新毋陈,宁雅毋俗,宁壮浪毋卑弱”。其《谢傅侍郎举著述启》等篇,无雕镂拘泥之习,而清新畅达。可惜此类作品不多,无法与其理论相埒。
方岳四六“才锋凌厉”,“名言隽句,络绎奔赴,以骈体为尤工,可与刘克庄相伯仲”(《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四《秋崖集》提要)。洪炎祖称许其“不用古律,以意为之,语或天出”①,所论甚确。
南宋后期真德秀、魏了翁等道学派及周南、陈耆卿、吴子良等浙东学派的四六创作也很有特色。
北宋道学家颇有长于四六者,谢伋 《四六谈麈》 即谓:“程门高弟如逍遥公(谢良佐)、杨中立(时)、游定夫(酢),皆工四六,后之学者乃谓谈经者不习此,岂其然乎? ”南宋道学家写四六者则更多。杨慎《群公四六序》云:“观此集所载,若王梅溪(十朋)、胡邦衡(铨)、王民瞻(庭珪)、任元受(尽言)、赵庄叔(逵)、张安国(孝祥)、胡仁仲(宏)、陈止斋(傅良),皆一时忠节道学之臣,鸿藻景铄之士,其英声直气,见于偶丽绘之中, 直可与陆宣公(贽) 奏议上下相映,奚可以文章末品少之! ”(《四部要籍序跋大全》集部丁辑)南宋道学名家写四六的还有前期的朱熹,后期的真德秀、魏了翁等人。真德秀四六效仿汪藻,长于表启。其四六避免了古文中穷理说教的弊习,而能措辞典雅,裁对工巧,富有生气。《谢宣召入学士院备顾问表》云:“结茅屋于云边,已甘终老;瞻玉堂于天上,若隔前生。”《回生日贺启》云:“赐之盛礼,君子之酒且多;贶以高文,幼妇之词绝妙。”他如《谢贺生日启》《进大学衍义表》等皆典丽雅重,如弹丸流转,轻快自然。对此,孙梅曾给予高度评价:“南宋骈体,西山先生为一大家,华而有骨,质而弥工,不染词科之习,野处(洪迈)、诚斋(杨万里)而下皆不及也”(《四六丛话》卷三三)。
浙东学派四六作手有周南、陈耆卿及吴子良等。周南与陈耆卿都是叶适的学生,而吴子良又是陈耆卿的弟子。他们的四六创作均受叶适影响。《林下偶谈》卷二说:“水心于欧公四六暗诵如流,而所作亦甚似之,顾其简淡朴素,无一毫妩媚之态,行于自然,无用事用句之癖。”可见,叶适四六是学欧阳修的,故浙东学派作家四六也属新体。该派陈耆卿成就较高,《四库全书总目》谓其“虽当南渡后文体衰弱之余,未能尽除积习,然其纵横驰骤,而一归之于法度。实有灏气行乎其间,非啴缓之音所可比”(卷一六三《筼窗集》提要)。其《瑞庆节贺表》云:“良月就盈,四海纪虹流之瑞;后天难老,千官歌虎拜之篇。”《回青田陈监税启》云:“迢遥千里,邈焉同姓之追随;左右一官,幸矣邻封之遇合。”皆情挚语工,简单朴实。周南四六,“以俊逸流丽见称,制诰诸篇,尤得训词之体”(《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一《山房集》提要)。但其用长句、成句太多,后人多有批评。如其《追贬秦桧制》“兵于五材”一联多达6句28字,俞樾《春在堂随笔》曾讥其“贪用成句,而不顾其冗长”。吴子良四六理论有些创见,其《林下偶谈》中标榜欧阳修、叶适,门派之见甚浓。尝自谓四六“本得法于筼窗(陈耆卿)”,故对陈耆卿推崇备至,尝说“水心(叶适)见筼窗四六数篇,如《代谢希孟上钱相》之类,深叹赏之。盖理趣深而光焰长,以文人之笔藻,立儒者之典型,合欧苏王为一家,(叶)适深叹赏之”(《林下偶谈》卷二)。
文天祥四六是宋末最后的一抹余霞。其《贺赵侍郎月山启》有“慨然有神州陆沉之叹,发而为中流击楫之歌”句,用晋桓温、祖逖故事,饱含力挽狂澜、收复河山之情,慷慨激昂,悲壮感人,高步瀛《唐宋文举要》称举此文“气象峥嵘,字句新颖,沿用旧式,自铸雅词。南宋四六得此,可为后劲”。其《贺江左相启》《贺荆湖汪制帅启》 皆慨然纵谈抗元大计,颇有报国之志,艺术上脱去南宋后期纤弱绮靡的陋习。
注释
① 转引自柯敦伯《宋文学史》第82页,商务印书馆193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