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两汉文学与哲学·先秦散文与哲学
《诗》《骚》之外,先秦散文中的《易》《书》《春秋》《左传》等都跟哲学有很深的相通之处。《周易》包含的那种“刚柔相推而生变化”(《易经·系辞上传》)的观念无疑是一种深刻的哲思。《尚书》“皇天无亲,惟德是辅”、“黍稷非馨,明德惟馨”、“民不易物,惟德繄物”①、“惟不敬厥德,乃早坠厥命”(《召诰》)以及“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天聪明自我民聪明”等说法②,都是以天命的外壳包含着对历史与现实的哲理反思。至于《春秋》,《孟子·滕文公下》云:“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史记·太史公自序》记董仲舒之言曰:“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③要之,它是一部分儒家哲学理念的集中凸显。
具体到《左传》,我们不妨多说一点儿。首先,《左传》高度关注可以规范个人行为、人际关系以及社群秩序的主题,诸如“德”、“礼”、“仁”、“义”等,它最推重的则是“礼”。《左传》行文常有叙、议两层。议论或出自所记人物之口,或托为“君子曰”云云;其内容是对人物行为、人际关系或社群关系的肯定或否定,主要标准就是礼。譬如庄公三十一年云:“夏,六月,齐侯来献戎捷,非礼也。凡诸侯有四夷之功,则献于王,王以警于夷;中国则否。诸侯不相遗俘。”这段文字据礼褒贬,主要涉及齐侯的个人行为以及天子与诸侯之间、诸侯与诸侯之间、中原诸侯与夷狄少数民族之间的社群秩序。僖公二十二年云:“丙子晨,郑文夫人芈氏、姜氏劳楚子于柯泽(按当时楚子伐宋以救郑,过郑)。楚子使师缙示之俘馘。君子曰:‘非礼也。妇人送迎不出门,见兄弟不逾阈,戎事不迩女器。”’这段文字据礼褒贬,主要涉及诸侯妇人的行为及其相关的兄妹、姐弟关系。这种材料在《左传》中俯拾即是,足可说明它的宗旨是把现实生活中的个体行为、人际关系以及社会秩序,纳入到以礼为核心的政教伦理规范中。其次,《左传》继承了《尚书》《诗经》既张扬天命又重视德行、人民的传统观念,所谓“妖由人兴也。人无衅焉,妖不自作。人弃常,则妖兴”(《左传·庄公十四年》),所谓“鬼神非人实亲,惟德是依”,“神所冯依,将在德矣”(《左传·僖公五年》),所谓“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左传·桓公六年》)等,都是很有代表性的例证。这种观念为《左传》在前一个层面上的现实关怀,提供了具有终极意义的保证。
一言以蔽之,《易》《书》《春秋》《左传》等典籍,都体现出一种深邃的关于生存的哲学,跟儒家哲学有深刻的渊源关系。它们跟《诗》《骚》一起,说明先秦文学在某些根本层面上跟哲学深深地相契,而且哲学性的追求往往是它的最高目的。
现在我们考察一下先秦散文中的另外一块,即诸子。从哲学这门学科在中国成立的时候起,人们就往往毫不犹豫地将这一块归于哲学。但先秦诸子并没有离弃极为丰厚、深沉的主体感觉、心志以及情感体验,没有放弃对语言艺术的汲汲追求。
《老子》第11章:“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凸显了《老子》惯常使用的从感性经验中提炼哲理,以直觉具象来表达哲理的特征。《老子》第20章:“唯之与阿,相去几何? 善之与恶,相去何若……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凸显了老子含蕴不尽的孤独、忧闷情怀。《论语·学而》:“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凸显了《论语》所载语录那飞动、活泼的情绪。《论语·子罕》:“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凸显了由生命直觉所洞察的人生智慧。凡此之类,不管是见于《老子》《论语》者,还是见于《墨》《孟》《荀》《庄》《韩》等子书者,以现代文学观念审视,也都毫无疑问闪耀着文学的光辉。
《左传·襄公二十五年》曾记孔子曰:“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先秦诸子对语言艺术的自觉追求何尝不属于文学。《墨》《孟》《庄》《韩》等书丰富多彩又各具特色的寓言,《论语》《老子》《荀子》等书林林总总赏心悦目的比喻,还有各书中俯拾即是的排比等,举凡一切用富有审美意味的语言手段来传达情志的追求,都可以被视为文学追求。在这一方面,庄子用寓言为自己的人生哲思提供一种极具审美意味的表现形式,是最有典型意义的例子。他常把寓言形象放置在某种极端情境中,比如《德充符》说哀骀它之丑,使天下为之惊骇,但其“全德”之魅力,使“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使“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十数而未止”。这一寓言,离奇诡谲地展示了“德有所长”的重要性。庄子寓言的最大特点,就在于寓言形象大都包含鲜明的二元对立要素。《逍遥游》中的大瓠、樗木以及《人间世》中的曲辕栎树、商丘大木等所包含的对立要素,是“无用”与“无用之用”(亦即所谓“大用”);《德充符》中的兀者王骀、申徒嘉、叔山无趾、恶人哀骀它、跂支离无唇、瓮盎大瘿等所包含的对立因素,是内在的全德与外在的残形。庄子热衷于用这种二元对立出人意表地传达自己对现实人生的思索,善于从世俗价值的绝境中开出柳暗花明的新境界,“无路可走,卒归于有路可走”(刘熙载《艺概·文概》)。这有力地说明了庄子对艺术语言的自觉追求。这种追求正是文学作品一种非常重要的质素①。
子书中引人入胜的故事、形象生动富于表现力的细节,比如《孟子·离娄下》“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韩非子·说林上》“子圉见孔子于商太宰”、《说林下》“知伯将伐仇由”、《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蝴蝶”等所表现的,都是最动人的文学质素。子书中还活跃着一大批带有写实意义的人物,比如《论语》中的孔子及孔门部分弟子、《孟子》 中的孟子、《庄子》 中的庄子、《墨子》中的墨子等,这些也都凸显了诸子的文学追求。梁启超指出:“盖孔子人格之伟大,宜为含识之俦所公认;而《论语》则表现孔子人格惟一之良书也。”①闻一多论庄子则说:“三十三篇中述了不少关于他的轶事……虽不好坐实为庄子的信史,却足以代表他的性情与思想;那起码都算得画家所谓‘得其神似’……每一事象征着庄子人格的一方面,综合的看去,何尝不俨然是一个活现的人物?”②
而活跃于子书中的那一批虚构的形象,比如《庄子》中扶摇直上九万里的大鹏(见《逍遥游》),“颐隐于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的支离疏(见《人间世》),《韩非子》中食彘之三虱(见《说林下》)等,更加有力地表征着先秦诸子之文学脉搏的律动。闻一多认为:《庄子》“书中各种各色的人格的研究,尤其值得注意,藐姑射山的神人、支离疏、庖丁、庚桑楚都是极生动、极有个性的人物……文中之支离疏,画中的达摩,是中国艺术里最特色的两个产品……都代表中国艺术中极高古、极纯粹的境界;而文学中这种境界的开创者,则推庄子。诚然《易经》的‘载鬼一车’,《诗经》的‘牂羊坟首’,早已开创了一种荒诞丑恶的趣味,但没有《庄子》用得多而且精。”③
注释
① 晋杜预注释《左传·僖公五年》以为这几句话出自佚《周书》。“皇天无亲,惟德是辅”,今《十三经注疏》本《尚书·蔡仲之命》有之;“黍稷非馨,明德惟馨”,今《十三经注疏》本《尚书·君陈》有之;“民不易物,惟德繄物”今《十三经注疏》本《尚书·旅獒》作:“人不易物,惟德其物。”② 《左传·襄公三十一》《孟子·万章上》及《诗经·烝民》郑笺所引《尚书·泰誓》佚文。③ 按,《春秋》当为孔子所作。这种备受近今学者怀疑的看法,汉代以前的学者本确信不疑。最早提出此说的典籍是《左氏春秋》。《春秋·僖公二十八年》云:“天王狩于河阳。”《左氏春秋》曰:“是会也,晋侯召王,以诸侯见,且使王狩。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书曰‘天王狩于河阳’,言非其地也,且明德也。”《左氏春秋·成公十四年》:“九月,侨如以夫人妇姜氏至自齐。舍族,尊夫人也。故君子曰:‘《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汙,惩恶而劝善。非圣人,谁能修之!”’其后《孟子·滕文公下》,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十二诸侯年表》《太史公自序》以及《报任安书》等,均认同孔子作《春秋》的说法。李学勤认为,对此说“实在没有否认的理由”;参见李学勤《缀古集》第21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① 参见孙以昭、常森《庄子散论》第131—133页,安徽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① 梁启超《要籍解题及其读法》第5页,清华周刊丛书社民国十四年。②③ 分别见闻一多《庄子》,《闻一多全集》第2卷第277—278页、第289页,三联书店198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