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文学与社会文化·清代文学与文学传统·反思与变革
如果说对传统的全面继承导致了清文学集大成之局面,那么,对传统的反思才是清文学对中国文学史最独特的贡献。所谓反思,一是指全面总结历代文学,另则指对历史、人生的深刻反省。前者主要表现在对艺术传统的整理和评价方面。清人对古代文学典籍的整理、校勘、注释和评论功绩甚巨,实际上对古代文学进行了全面的梳理;与此同时,探究文学发展的规律,追寻文体演变的脉络,总结作品成败的经验,对不同风格、流派做出整体上的概括和提炼,理论上也达到了集大成的境界。其中最突出的,诗歌方面,如叶燮的“源流”说、王士禛的“神韵”说、翁方纲的“肌理”说、沈德潜的“格调”说、袁枚的“性灵”说;词方面,陈维崧的“存史”说、汪森的“醇雅”说、周济的“寄托”说、王国维的“境界”说;散文方面,方苞的“义法”说、刘大櫆的“神气音节”说、姚鼐的“阴阳刚柔”说;戏曲方面,李渔的“结构”说、李调元的“变曲”说、焦循的“与史笔相表里”说;小说方面,金圣叹的“性格”说、毛宗岗的“叙事”说、张竹坡的“白描”说等等。这些理论成果对我们今天体认、把握中国文学传统具有重要价值,是古代文学史上一笔厚重的财富。
清代文学的主流乃是写实。作家们敢于直面生活的真相,对现实做出客观、精细的观察和表现,这种现实主义态度引导着他们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因果报应、劝善惩恶等肤浅观念,对封建社会末世的景况作了程度不同的反省和审视,从而在作品中展示出封建社会走向没落的总趋势。这一类反思似可分为两个层次。一是对历史和时代的反思。如清初吴伟业的长篇叙事诗,表现明末重大史实的一批小说、戏曲,这批作品又被称为时事小说、时事剧。它们在感慨兴亡、悼念前朝的同时,也展示了这个王朝走向覆亡的必然命运。孔尚任在《桃花扇小引》中指出:“场上歌舞,局外指点,知三百年之基业,堕于何人?败于何事?消于何年?歇于何地?不独令观者感慨涕零,亦可惩创人心,为末世之一救矣。”作者的反思是一种相当自觉的行为。其中有些作品虽然题材并不取自明代,但依然表达了对这段历史的反省。如洪昇的《长生殿》,一方面通过李隆基和杨玉环的爱情故事渲染爱情至上,“真心到底”,另一方面通过安史之乱的描写,展示人欲横流、骄奢淫逸带来的灾难性后果。这其实就是对明末个性解放思潮和政权颠覆的反省和检讨,只不过采用了唐代的题材而已。另一层是对人生和人性的反思。与前一层相比,这一层反省突破了一朝一代的局限,更侧重于对人自身的思考。李调元在《剧话序》中指出:“剧者何?戏也。古今一戏场也。”“夫人生,无日不在戏中。”①将戏曲当做观照人生的镜子,这种观念只有清朝才有。苏州派一些描写世态人情的传奇剧即属此类,所谓“碌碌世间徒,若个了生死”(李玉《一捧雪》),通过对不同处世原则的选择,表现了人性的高尚和卑鄙,用以警醒世人。小说方面,《儒林外史》和《红楼梦》更是将人性和人生的反思推上了顶峰。前者专门针对传统文人,将人性的扭曲、堕落描写得触目惊心,“我们文学史上很少文人自写丑态的东西,这里却很坦白的恣意的攻击着‘俗学’与‘名士’”(郑振铎《清初到中叶的长篇小说的发展》)。它实际上对传统人生道路作了否定。《红楼梦》则通过一个贵族世家的兴衰预示了整个封建社会的衰亡,以及朦胧的新的人生理想的幻灭。反思达到如此深刻的程度,“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清代文学的反思走到这一步,实际上已经迈向了传统的反面。
随着封建统治日益趋向保守,文字狱等政策对思想界造成长期严重的禁锢和摧残,清代文化在后期实际上已处于停滞状态,文学领域的理学化倾向日益严重,固守传统、不思开拓的弊端也充分暴露出来了。鸦片战争以后,一系列中外战争的发生打破了长期封闭的格局,中国沦落到了任人宰割的境地。在这种形势下,维新救亡、变法强国的呼声日益高涨。人心思变,不容不变,这就促成了晚清文学的革新与转换。晚清文学大规模的变革实际上发生在光绪二十年(1894)以后。这之前,道光年间龚自珍等人已经发出变革社会、文化的呼声,但大规模的改革还是在中日甲午战争失败后,那时维新变法的热潮一浪高过一浪,文学传统的变革成为大多数作家的共识。吴趼人在《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指出:“外国人久有一句话,说中国将来一定不能自立,他们各国要来把中国瓜分了的。你想,被他们瓜分了之后,莫说是饮酒赋诗,只怕连屁他也不许你放一个呢! ”形势已经不允许再保持原状了。晚清文学对传统的变革同样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就精神传统来说,当时的核心在于启蒙,即争取个体的自由、平等,追求国家的变法图新,这一精神贯穿于当时的诗界革命、小说界革命、文体革命以及戏剧改良运动当中。诗歌界以康有为、黄遵宪、谭嗣同等人为代表,鼓吹变法维新,讴歌新生事物,精神境界为之一变。小说界更为活跃,既有针砭积弊的谴责小说,以李伯元、吴趼人等人为代表,也有正面歌颂社会变革、塑造新派人物的新小说,以梁启超、王妙如、汤宝荣等人为代表,还有描写外国革命历史的作品。戏剧界的情形与之类似,从歌颂古代英雄的历史剧到宣扬民主革命的时事剧,再到叙述西方民主革命的外国历史剧,启蒙的意识和改革的精神都十分鲜明和突出,这的确是过去没有过的。然而,就其关心社会、民族,以文学为工具的创作态度来说,实际上又是对传统精神的一种继承。
另一方面,就艺术来说,晚清文学对旧传统也有一定程度的变革,最突出地表现在散文领域。原来的文言体与生活语言严重脱节,成为反映现实的一大障碍,于是以报刊文章为代表的新文体创造了一种新文风,“务为平易畅达,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纵笔所至不检束”①,摆脱了旧传统的束缚,让人耳目一新。总的来说,晚清的文体变革并不彻底,相当程度上还保留了原有的传统。文学革命的领袖梁启超说过:“革命者,当革其精神,非革其形式……能以旧风格含新意境,斯可以举革命之实矣。”②他并不主张彻底摈弃传统,所以文言并没有被作家们抛弃。诗歌方面黄遵宪宣称“我手写吾口,古岂能拘牵”(《杂感》),实际上除少数作品之外,他还是取法于古体诗的形式。小说方面,章回体仍然是作家们的选择,只在一些局部借鉴了外国小说的表现技巧。戏曲领域除了时事剧、洋装剧在着装、举止上有一定程度的变化,以适应其表现的内容外,基本上还是传统戏剧的格式。这一切都说明,晚清文学正处在旧文学向新文学过渡的阶段,但它毕竟突破了保守的文化势力,改变了清代文学完全依赖旧传统、不思开拓的局面。
作为古代文学的殿军,清代文学取得了辉煌的成就;同时,也留给后人很多值得反省的东西。在建设21世纪新文学的今天,如何处理好继承与开拓的关系,清代文学的历程依然是能够给我们提供借鉴的。
注释
① 《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八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①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第70页,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年版。② 梁启超《饮冰室诗话》第63则,时代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