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文学·清代词曲·清代散曲·清前期的文人散曲

清代文学的内容·清代词曲·清代散曲·清前期的文人散曲

清代文人散曲文学的历史流程,大致可分为前期、中期、晚期三个段落。“前期”大略指顺治至康、雍;“中期”大约从乾隆至道光;晚期则大略从1840年鸦片战争后至清末。如此分期的主要着眼点,在于清代政治文化格局呈现的相对阶段性,以及清代主流文学体现的文学潮流起落的相对段落,并非指散曲文学自身在文学精神和文学风格上有着明显的历史阶段性。分期的目的,在于从清代纷散的散曲文学中提取与当时文化态势关联较为密切的现象,作为考察、理解清代散曲文学的主要切入口;将清代主流韵文文学——诗词的文学潮流对散曲文学的辐射作为把握、解释清代散曲文学的主要关注点,从而将清代散曲文学的审视纳入对清代文人韵文文学的整体观照中,以有助于对清代文学的总体理解。

清初散曲,是在朝代更替、新政权逐步确立本朝文化格局的背景下产生的。因此,就其精神内涵而言,清初文人散曲文学有两个前后相继的突出板块:其一是痛感故国沦丧,以“黍离之悲”为主题的散曲;其二是痛定而安,顺应新朝现实,以“放怀逸乐”为主题,内容则广涉山林风景、羁旅行役、悟世警世、闺怨风情、日常行举等。从今存散曲作品看,其时重要的散曲作家有沈自晋、沈非病、沈谦、归庄、徐石麒、尤侗、毛莹、宋存标、宋征璧、袁晋、王时敏、丁耀亢、梁清标等,大多乃明之遗民,所作散曲则大体不出上述两个范围。

“黍离之悲”的散曲,表现了一种故国沦丧的大悲痛,读之撼动人心。如题熊开元作的长篇大套《击筑余音》,姑摘其中两曲:

【蛟龙泣】痛痛痛,痛那十七年的圣天子掩面向梅山吊;痛痛痛,痛那掌上珍的小公主一剑向昭阳倒;痛痛痛,痛那咏《关雎》嗣徽音的圣母尸搬在后宫门没一个老宫娥私悲悼;痛痛痛,痛那有令德的东宫生砍做血虾蟆;痛痛痛,痛那无罪过的二王做一对开刀料;痛痛痛,痛那坐长信的只身儿陷在贼窝巢。

【归山早】俺再不向小朝廷拜献降胡表,再不向钱神国苦纳通关钞,再不向众醉乡跪进清浑。拔尽鼠狼毫,敲碎陈元宝,万石君已绝交,楮先生告辞了。俺自向长林丰草,山坳水峤,一曲伴渔樵。

《击筑余音》是篇名,并不是一个曲牌,全套以【起诗】【曼声引】【入拍】【放拍】【换拍】【变拍】【叠声奏】【均天奏】【飞龙乐】【龙飞吟】【蛟龙泣】【龙吟怨】【风雨大江楼】【归山早】【鲛人珠】【大拍遍】【结诗】等21支曲子构成,并非传统散曲体制,而是仿“散套”之作,【蛟龙泣】【归山早】等“曲牌”,实是作者根据曲的内容而杜撰,而非传统曲牌。故本曲题名为归庄的刻本,篇名易为《万古愁》,所有“曲牌”也一概去掉。故本套实是“自度曲”,然惟其如此,故无“格律”之拘限,汹涌澎湃,一泻作者之“愁”与“痛”。

但是,江山易主毕竟是不可改变的现实,故清初汉文人在“愁”、“痛”之余,不得不以传统的“避世”消解无边的烦恼。在清初散曲中,这样的语句是经常可见的:“(皂罗袍)江山千古,兴亡一旦,歌狂酒颠,写不尽登楼怨!(排歌)梅含韵,柳待研,人应想旧家国。(桂枝香)好倩东风便乘帆,早放船。”(沈自晋【六犯清音】)“浑不管人间事,买春风一味清……任渔舟满载汉江山,奈桃源只记得秦姓名。”(徐石麒【双调·沉醉东风】)“避世”与“放怀逸乐”是元北散曲最突出的主题,与清初汉文人在特定历史背景下的心态灵犀相通,故清初散曲从一开始便出现回归元曲风调的迹象,由此成为散曲史上明中叶以南曲为主调一变以北曲为主调的转折点。

清初散曲叙述的是文人心底最深切的感受,一吐真情是其创作的主要出发点,而容不得平心静气地玩味“艺术”,惟其如此,其“艺术”反臻于不假修饰的自然生动境界。“为情而造文”,使清初散曲成为清散曲史上最灿烂的一个段落。但这种“灿烂”是特殊的历史造就的,从康熙后期至雍正朝,随着成就清初散曲之历史依托的消失,清散曲文学逐步形成了一种新的态势。

清代的文化构建,从一开始便从政治上的考虑出发,以复古主义为基本格局。所谓“复古”,“复”的核心乃是以程、朱理学为中心的儒学理念,根本意义则在确立一种文化规范,以免汉文人及广大百姓“越位”。这一格局的完整确立和巩固,在康熙朝以“讲经”、“科举”和“文字狱”等软硬兼施的手段得以实现,并将之一直贯彻到康熙的子孙后朝,直至晚清。这一文化格局对文学领域成功辐射的结果,是诗界产生了以唐司空图“超以象外”、宋严羽“无迹可寻”诗论为指归的“神韵说”,词界以宋姜夔“清空”为典范的“浙西词派”。散曲文学领域,不像诗、词界有明确的文学主张,然以“复古”为风尚则同,只不过其“复古”既“复”元,亦“复”明。作品较多的作家有朱彝尊、徐旭旦、宋思玉、孔尚任、张潮、林以宁、陆楙、魏荔彤等。姑示二例以见一斑:

北【双调】 遮桂令 朱彝尊

闹红尘衮衮公侯,白璧黄金,肥马轻裘。蚁阵蜂衙,鼠肝虫背,蜗角蝇头。神仙侣淮南鸡狗,衣冠队楚国猕猴。归去来休,选个溪亭,作伴沙鸥。

南【商调】 黄莺儿 徐旭旦

孤影守空房,这人人不在旁,此时难得相偎傍。心酸怕尝,腰宽怎防,可知愁价今宵长? 更思量,前番与你,分手忒匆忙!

此二曲,前曲为典型的“元曲风味”;后曲为典型的明南散曲中追踪宋词之“南词”风标。就“复古”而言,不可谓不地道,所缺乏的是清初散曲的那种真情感和艺术上的新意。

清前期散曲文学“复古”的另一表现是文学形式的复古。如徐旭旦的《南·东瓯令·赋得清秋坐月》:“秋风白,秋月明,溪影沉沙树影清。谭鸡寂寞纱窗静,蟋蟀啼相应。傍檐栖鸟带吟惊,星汉转寒更。”全曲分别摘录唐李贺、李白、曹唐、刘兼、白居易、陆龟蒙、杨原诗中一句而成,此种形式,原在明南曲传奇中流行,清人则将之转移到散曲中,可谓一种有趣的“文章游戏”,但算不上严格意义上的文学创作。再如陆楙《北·南吕·金字经·漫词》中的[幺篇]:“锯株擒乌氏,车浜遮鹜儿,多晌乾为奇慧时。蚩,行祹嗟敝耳。乔辰巳,东陵瓜未莳。”叠用冷词僻典,几乎让人读不懂。以文字形式标彰“复古”以致到“古怪”难解,已全失文学本意,更毋论与散曲文学“文而不文,俗而不俗”之本色相去万里。其意义大概在提醒我们:“文学史”既花团锦簇,也光怪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