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文学与社会文化·清代文学与审美文化·文学与风俗

清代文学与社会文化·清代文学与审美文化·文学与风俗

如果说艺术属于审美文化的最高层次,工艺属于中间层次,那么,民风民俗则属于审美文化的底座了。民俗与生活关系最为密切,它本身就是生活的一部分,时代之文化风气在此有它充分的显露。今日所谓大众文化,民风民俗足以当之。众所周知,明代中后期的风俗以趋新为尚,它依托于发达的消费型经济,日益求奇、求变,成为封建时代最具近代色彩的文化形态。入清以后,经济很快得到调整、恢复,繁荣的程度不下于明,但审美风尚却为之一变,转而崇古,古雅美成为一种全民风气。其中搜集古董便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搜集古董并非清人所独创,前朝各代皆有,可以说是中国人的一种审美习好。然而到了清代,它竟达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程度,许多人“若饥饿之于饮食”,甚至有“笃好为性命者”。各地的城市皆有文物市场,生意异常红火,以京师琉璃厂规模最大,是古董、书帖、书画荟萃之地,“古董、书画就地陈列,四方人士之精鉴赏者,辄问津于厂焉”(徐珂《清稗类钞·鉴赏类》)。除了都市文物市场,还有很多生意人不辞劳苦,跑到偏远地区去发掘地下埋藏,回内地兜售,北至黑龙江,西至乌鲁木齐,“牟利者,置窝棚于其地,掘而货之”(《清稗类钞·鉴赏类》)。古董文物包括古砚、古彝器、古钱、古字画、古印、古瓷器、古玉器、古乐器、古碑石等等。许多人收集此类物品,不仅仅为了保藏,还将其扩展成一种文化性的聚会活动。一旦某人得到了一件古器,就要邀请朋友、同道一起来观赏,考定年代和作者,搜证、研讨一番,然后品味深奥的美学价值,互相交流欣赏心得,最后必要撰文、赋诗,将此盛会转化为文学创作活动。学者阮元喜欢收集古彝器,家藏颇多,为了传授鉴赏知识,一日在家宴请门生故友,“所用器具皆三代鼎彝尊罍之属,食品一秉《周礼》,委学生监督焉”。参与者事后语人云:“阮公明经博古,一宴会而能令诸生悉某器为某形、某名,受益者多且速矣。”(徐珂《清稗类钞·鉴赏类》)此可称为一场别开生面的古礼仪文化观摩会。

清人诗词集中咏叹古文物的作品比比皆是,这也是前代少见的。如清初词人陈维崧为宣窑的一件青花脂粉箱所赋的《满庭芳》词云:

龙德殿边,月华门内,万枝凤蜡莹煌。六宫半夜,齐起试新妆。诏赐口脂面药,花枝袅,笑谢君王。烧瓷翠,调铅贮粉,描画两鸳鸯。当初温室树,宫中事秘,世上难详。但铜沟涨腻,流出宫墙。今日天家故物,门摊卖,冷市闲坊。摩挲怯,内人红袖,恸哭话昭阳。

很显然,作者在借器物抒发怀古之情的同时,也表达了追悼明王朝的沉痛感受。李泽厚指出,清代文艺有一股感伤主义的潮流(参见《美的历程》第十章第三节),这一类作品就属于典型的感伤型文学,它与搜集文物的风气又是紧密相连的(陈维崧本人就收集有大量明朝的紫砂茶壶)。

与搜集占董相关的是清人的藏书热。有清一代最尚读书,就阅览典籍的数量来说,没有一个朝代能与清人相比,这便造就了清代浓厚的文化气氛。为了读书,就须购书,图书市场因此火爆。由购书,清人又发展为藏书,不管是否有暇尽阅,先买下再说,它成了一种特殊的癖好。清代人收藏图书,尤重宋、元刻本,这也属于嗜古之癖。藏书家“凡宋雕元椠与旧家善本,若饥渴之于饮食,求之必获而后已”,一旦重金购得,必“绨锦为衣,旃檀作室,扃钥以为常”,“视为枕中之鸿宝焉”(《清稗类钞·鉴赏类》)。清代的藏书家是历朝最多的,千册以上的藏书乃是一种普遍现象,称不上家,真正称得上藏书家的必达数万册之巨,且建有书库。如鄞县范氏的天一阁、常熟钱谦益的绛云楼、常熟毛子晋的汲古阁、新城王士禛的池北书库、秀水朱彝尊的曝书亭、金陵曹寅的楝亭、北平孙退谷的万卷楼、杭州吴焯的瓶花斋、余姚卢文弨的抱经楼、苏州惠栋的百岁堂、大兴翁方纲的宝苏斋、海宁吴骞的拜经楼、桐乡鲍廷博的知不足斋等等。这些人既是闻名海内的藏书家,也是著名的学者或作家。

其实清代人藏书,不光限于学者,普通市民,乃至不读书之人,也爱好藏书,这已经成了一种时尚、一种值得向人炫耀的资本。据记载,当时富商大贾以重金购买古书、古字画,制柜珍藏,结果发现乃属赝品的比比皆是。某富翁曾购得一部“宋版”书,书商指点云,封面为宋代五彩蜀锦,衬纸为宣州旧玉版,富翁大喜。翌日持以示人,客人发现书名为“元秘史”,便问之曰:“岂宋时已预刻之耶?”富翁此时方知上当。又比如京师琉璃厂书肆有一部《图书集成》,标价万金,送礼者多将其列于礼单之首,作为贿赂权贵的重物,此书屡售而屡现于书摊,依然标价万金,可见权贵们原已转手换钱矣。不管真读书也好,趋赶时髦也好,总之,以书为贵乃是当时的社会风尚,而且确实也存在着一种以典雅为美的文化氛围。这种氛围和商品经济相结合时,就变为古今杂糅、雅俗混同的社会景观了。

综合而言,审美文化作为一个大的历史、文化范畴,其内部各层次之间是互相影响、互相协调、彼此相通的。清代文化的底蕴正是通过它们的整体沟通,得以凸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