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文学与社会文化·清代文学与女性·女性与清代文学史版图的重划

妇女文学的研究近年来拔地崛起，俨然已成为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的主要课题之一。而在此潮流之中，明清两代往往又被并称为妇女文学最为兴盛的时期。女性在明清时期文学发展中扮演着积极的角色，不论是作为文学的读者、评者、作者、流传者乃至于出版者，她们的活动其实都极为活跃与多元。一旦我们放下成见，重新发掘并理解有关女性的文学史料，则明清文学史的整体图像必然随之大幅改观。换句话说，明清妇女文学研究已不再是为文学史“补遗”，而是开始重构文学史的版图。女性的文学活动已不再是明清文学史边缘的点缀篇章，而是核心的一部分。然而，在这个大的架构下，我们显然必须进一步分析女性在明清两代文学发展中的角色与表现。依据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的记载，清代妇女作家的人数及作品数量都远远超出明代。在此基本认识下，妇女文学由明入清，以及在有清一代的发展过程，自当是清代文学研究的重要课题。

清代文学与女性的关系，与明代(尤其是晚明)的情况固然有其相当的重叠性，但却有着很多值得注意的发展与变异。同异之间，往往与政治现实及社会风气的变迁有所对应，而思想典范及知识传统之移转的轨迹，于变异之中更可见端倪，因此，清代的妇女文学与明代是不可割裂来认识的。我们可由晚近的研究成果归纳晚明与清代妇女文学所共有的社会与地域环境因素。学者首先注意到的是明清时期江南地区随米、棉、丝的产业而发生的经济蓬勃发展的现象。妇女文学活动的兴起与江南社会史有着绝对的关联，没有江南地区的高度城市化与商业化，女性追求文艺的机会就大为降低。经济活动发展对文化最直接的影响就在于教育的普及，尤其在中上层的仕绅以及商人家庭，更多妇女开始接受文字教育，同时社会风气使得男性文人也接受并进而鼓励妇女识字能文。同时，对妇女教育的重视也反映在最实际的婚姻市场上，文艺修养已成为中上层女性婚前教育的重要条件，实际上等于嫁妆的一部分。其次，出版活动随经济发展而日益活跃。明代嘉靖、万历以后，书籍市场丕变，数量遽增而价格锐减，促使非传统菁英读者如中下层文人、商人，以及闺秀等都有机会拥有书籍，形成了新的“读者大众”(reading public)消费群，这个变化更对文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对女性来说，一方面士绅家庭的家刻盛行，为家族女性提供管道，使其诗词等作品有机会经出版而流通甚至传世，而女性也因此成为家族文化传统与资财的一部分。另一方面，商业化的坊刻则出现两极化的方向，一是高度精致化的书籍，供人鉴赏保存;一是大量刻印的通俗书籍，平易近人。出版女性作品选集在17世纪就是书市的热门卖点，《名媛诗归》《古今女史》等都是著名的例子。甚至女性自己也进行类似的工作，如沈宜修的《伊人思》与王端淑的《名媛诗纬》。到了清代，完颜恽珠(1771—1833)《国朝闺秀正始集》更是一次由女性主导的大规模编辑活动。同样值得注意的是，明清女性读者在诗词之外甚至开始有机会阅读戏曲小说，在无声之中介入了公众的文字世界。甚至女性创作的戏曲小说也开始获得出版机会，使她们晋身为文化的生产者。尤其重要的是，由于女性的“共同文本”逐渐形成，闺中人乃得以跨越社交的障碍，在心理的层面上与其他女性构成“想象的社群”，藉文字发生沟通与交感。再者，受到晚明思潮与“情”论的影响，文人重视阴性美感以及真实情感的自然表达，因而使得外于科举限制的女性作品特质也获得新的评价。明清文人往往表彰女性不同甚至优于男性的性灵潜力，鼓励妇女接受文艺教育，并且致力于搜集、评选、出版女性的诗词作品。于是，男性文人在明清妇女文学的发展上起了极为重要的作用。明清江南的“才女文化”便在以上的各种社会文化因素汇集之下形成，也就是说，识字能文的妇女此时于江南集体性出现，而且积极参与文化的生产与消费。

鸟瞰明清两代，女性文学活动现象大抵如此。当然，我们还必须特别指出此处所谓明代，其实以晚明为主。由明入清，虽然统治政权经历巨变，但江南地区的文化发展仍持续不衰，女性的教育与文艺活动也并未因此受到压抑。事实上，如果以“明末清初”这个概念来观察，则17世纪在社会与文化上其实应视为一个整体，本不宜以朝代更迭的政治事件而一分为二。

然而，正如我们一开始提出的，如单独就清代本身来看，则女性与文学的问题仍有与明代分殊之处。举例言之，晚明风流旖旎的青楼名妓文化在入清之后趋向终结，并在盛清时期正式为闺秀文化所取代。完颜恽珠编《国朝闺秀正始集》，以正统的概念为闺秀文学定位，严格排挤青楼文学，可以说是最具代表性的例子^①。又如，虽然晚明女性极可能阅读小说戏曲，甚至开始创作戏曲^②，但是谈到以女性为主要诉求对象的通俗叙事文类在商业出版市场上占得一席之地，以及女性投入此类作品创作的现象，那么清代肯定是更具代表性的。

注释

① 有关这个文化定位的过程,可参见Susan Mann,Precious Records: Women inChina’sLong Eighteenth Century (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7)。② 晚明妇女的戏曲作品多已散佚,今存者唯午梦堂家族叶小纨的《鸳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