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之区域学术精神与诗文风貌·前期北方:北宗学术与中州文风
元代前期由金入元的北方文人学者和由宋入元的南方文人学者,他们学术趋向和诗文风格存在着明显不同。尽管北方文人学者之间、南方文人学者之间都存在差异,但区域的差异是主要的。
元初北方之学术,大致承金代而来。清人翁方纲《石洲诗话》卷五说:“有宋南渡以后,程学行于南,苏学行于北。”与程学相比,苏学起码有三个显著特点:与程朱之学的辟佛老不同,苏学糅合儒释道三家,融通又庞杂;与程朱之学重在探讨天地义理、人心精微不同,苏学不尚空言;与程朱轻文不同,苏学重文。苏轼《祭龙井辩才文》(《东坡全集》卷九一)说:
孔老异门,儒释分官……我见大海,有北东南,江河虽殊,其至则同。
苏辙《东坡先生墓志铭》(《东坡全集》卷首)叙述苏轼之学曰:
初好贾谊、陆挚书,认古今治乱,不为空言。既而读《庄子》,喟然叹曰:“吾昔有见于中,口未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 ”……后读释氏书,涤悟实相,参之孔墨,辩博无碍,浩然不见其涯矣。
一般说来,翁氏的概括大致是不错的,但并不全面,并不准确。金代的学术是兼取北宋诸家而不主一家,“周程张之性理,邵康节之象数,欧苏司马之经济”(《静修文集》卷一《叙学》)都通行于天下。元初北方学者,如刘因、郝经、许衡等,都是以金代学术为基础,而程度不同地吸收了南宋朱熹理学。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北宗学术。显而易见,与反对辞章之学和排斥佛老异端的南方学术相比,北宗学术既有利于文学的发展,也使北方文学能够保持与南方文学不同的风貌。
盛行于北方的“苏学”包括哲学和文学两大方面,而其哲学又与文学的发展具有密切的关系。在文学上,金代以宗苏为主流。与之对立的,在金代后期,是诗歌领域宗黄(庭坚),散文领域主韩(愈)。表现在文风上,便是主平易和主奇崛的矛盾。这一矛盾,到金末已发展到十分尖锐的地步。当时主苏的代表人物有王若虚等,主黄宗韩的代表人物则有雷渊、李纯甫。刘祁《归潜志》记录了他们关于文风主张的多次冲突。如卷八载:
正大中,王翰林从之在史院领史事,雷翰林希颜为应奉兼编修官,同修《宣宗实录》。二公由文体不同,多纷争。盖王平日好平淡纪实,雷尚奇峭造语也。王则云:“实录止文其当时事,贵不失真。若是作史,则又异也。”雷则云:“作文字无句法,委靡不振,不足观。”故雷所作,王多改革。雷大愤不平,语人曰:“请将吾二人所作令天下文士定其是非。”王亦不屑。王尝曰:“希颜作文好用恶硬字,何以为奇?”雷亦曰:“从之持论甚高。文章亦难止以经义科举法绳之也。”
卷九又载:
王翰林从之尝论黄鲁直诗穿凿太好异,云:“‘能令汉家重九鼎,桐江波上一丝风’,若道汉家二百年自严陵钓竿上来且道得,然关风甚事?”又云:“‘猩猩毛笔平生几,辆屐身后五车书’,此两事如何合得?且一猩猩毛笔安能写五车书邪?”余尝以语雷丈希颜,曰:“不然,一猩猩之毛如何只作笔一管? ”
同卷还记王若虚对李纯甫的批评,说“之纯虽才高,好作险怪语,无意味”。其后经过赵秉文等人倡导宗唐与复古,文风变化,但奇崛重气与平易淡泊的分歧仍然存在,散文领域依然有主苏与主韩的矛盾,诗歌领域宗苏与宗黄的矛盾衍化为学李白、白居易和学晚唐卢仝、李贺的矛盾。至元好问出,集金代文学之大成,加上社会的大动乱,文风的矛盾一时不大引人注目。但元好问以后,在元初的北方诗文作家群中,原有文风的区别又明显地表现出来。在元初北方代表诗文作家中,郝经、刘因、姚燧为一派,他们承金末奇崛重气之脉,诗学李贺,文学韩愈;卢挚、王恽为一派,他们接金末平易淡泊一脉,诗学唐代元、白,由元白更上追魏晋,文宗宋代欧、苏。关于他们诗文风格的论述,明清以至今人的论著中屡见,这里不再重复。我们要阐明的是元初北方文风形成的渊源。不管是平易一派还是奇崛一派,它们都与金源一脉相承并上接北宋,而并非像过去常说的那样,或仅得自元好问(如郝经、刘因、王恽等),或竟是横空出世(如卢挚、姚燧等)。
由于卢挚、王恽文宗宋代欧、苏而诗宗唐并上追魏晋的文风追求和主张,与元中期虞集等人倡导的诗风文风相合,于是今天的研究者往往认为,卢、王与中期文风相互呼应,或竟认为卢、王对中期诗风文风有开启之功。其实两者各有其发展的历史与逻辑。他们有着共同的渊源,但二者之间并没有多少必然的联系。
当然,元初北方文风在继承金代的同时也有变异,即带有时代的印记,如自信力的表现,对文化的反思与哀挽,以及崇实尚用等等。两种文风之间的关系,也带有时代的特点:在金代,两种文风尖锐对立,有时发生冲突,元初则呈相容之势,并在一定程度上相互吸收。金代平易一派为主流,元初则奇崛一派为主导。但这种主导是暂时的,越到后来,越表现出向平易发展的态势,逐渐与元中期由南方文人倡导的平易正大文风合流。
窝阔台时,蒙古兵攻下德安(今湖北安陆),理学家赵复被俘北上,在北方广泛传播朱熹之学,对北方学术产生了较大影响。但对北方诗风文风以及诗文主张,影响只是浅表的,未能对北方诗文发展的走向产生明显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