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文化·儒家学说·考据之学
考据之学为汉代古文经学所开启。古文经学讲究名物训诂,注意从文化传统的角度阐发儒学。但是,由于古文经学家未能同谶纬神学划清界限,限制了考据之学的发展。考据之学的长足发展是在清代。清代考据之学亦称“朴学”,因其打着恢复汉代古文经学的旗号,又称为“新汉学”。清代考据之学是对宋明理学的反动。明亡之后,一些有识之士痛定思痛,深刻反省江山易主的历史教训。他们认为宋明理学空谈性命、脱离实际所造成的理论偏差是明亡的原因之一。为了避开宋明理学的误区,他们主张从经典出发重新挖掘儒家义蕴。
清代考据学的创始人是明末清初杰出的思想家顾炎武。顾炎武(1613~1682)(图8)字宁人,初名绛,曾化名蒋山佣,江苏昆山人,学者称亭林先生。清兵入关后,他和家乡父老兄弟一起毁家纾难,组织义军抗清。江南沦陷以后,他一直奔走各地,联络义士。他曾十谒明孝陵,准备举事以图复明。晚年深入西北,卜居华阴、富平一带,致力于学术研究。他多次拒绝清廷征召,不惜以死相抗,曾表示:“七十老翁何所求,正欠一死,若必相逼,则以身殉之矣。”(《与叶讱庵书》)针对宋明理学“明心见性之空言”,他提出“经学即理学”的口号。他“引古筹今”,主张经世致用,提倡实学,厌恶空谈,要求把儒学当作“国家治乱之原,生民根本之计”。他指出,在孔孟时代并没有单纯的理学,理学本来寓于经学之中。这一传统一直延续到汉代,汉儒治经注重名物训诂,仍不脱离经世致用的宗旨。只是到了宋儒才附会经典,空谈义理,到明代甚至发展到“束书不观,游谈无根”的程度。他痛斥王学末流“置四海之困穷不言,而终日讲危微精一之说。”(《与友人论学书》)在他看来,宋明理学之所以流为空疏的虚学,是因其接受佛教禅学所致,从而离开了儒家的实学传统。
针对宋明理学的弊端,顾炎武提出两点主张:一是正本清源,一是由器求道。他说:“经学自有源流,自汉而六朝,而唐,而宋,必一一考究,而后及于近儒之所著,然后可以知其异同离合之旨。如论字者必本于《说文》,未有据隶楷而论古文者。”为了弄清源流,他主张先从音韵训诂入手。他写出《音学五书》,奠立了古音学的基础。针对宋明理学家的道器对立论,他提出:“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非器则无所寓,说在乎孔子之学琴于师襄也。”(《日知录》)他认为道器二者是统一的,要真正由器求得道,除了读经书之外,还应当深入实际,同客观事物相接触。他毕生身体力行,实践着自己的主张,一边读书,一边考察山川地理、世俗民情,取得丰硕的研究成果。他写的《日知录》“凡经义、史学、官制、吏治、财赋、典礼、舆地、艺文之属,一一疏通其源,考证其谬误”,是清代考据学在初创阶段的代表作。
阎若璩是继顾炎武而起的另一位考据大师。阎若璩(1636~1704)字百诗,号潜邱,祖籍山西太原,自五世祖迁居江苏淮安。他沉潜经史20余年,撰《古文尚书疏证》。他在明代梅鷟的《尚书考异》的基础上,引经据古,条分缕析,以大量确凿的证据证明东晋梅赜献的《古文尚书》以及《孔安国尚书传》皆为伪书。经惠栋等人的补证,这一结论为学术界公认。这一辨伪成就对宋明理学是一沉重打击。宋明理学家把《古文尚书·大禹谟》中“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说成“十六字心传”,奉为尧、舜、禹一脉相承的儒家道统。原来所谓道统竟出自赝品,这就不能不引起人们对宋明理学学术价值的怀疑。不过,阎若璩并没有像顾炎武那样严厉地批判宋明理学,还说过“天不生宋儒,仲尼如长夜”一类的话。这反映出清初考据学同宋明理学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到乾隆(1736~1795)、嘉庆(1796~1820)年间,清代考据之学发展到鼎盛阶段,涌现出乾嘉学派。据《清经解》记载,当时从事考据的学者有157家,成书2720卷,足见其规模之大。乾嘉学派的兴起同清政府实行的文化高压政策有关。文字狱使学者望而生畏,不得不躲进故纸堆里讨生活,丢去了清初顾炎武那种经世致用的积极精神。清统治者发现,这样的考据学不但对自己的统治无害,反倒可以起到笼络士林的作用。遂修正独尊宋学的政策,对考据学也予以扶植。乾隆、嘉庆年间开设四库全书馆,延聘专家学者数百人整理古籍。乾嘉学派以四库全书馆为大本营迅速地发展起来。
乾嘉学派包括吴派和皖派两支。吴派以惠栋为首。惠栋(1697~1758)字定宇,号松崖,学者称小红豆先生。因其是江苏吴县人,故所创学派称为吴派。他秉承家学,潜心经术,著作甚丰。主要有《周易述》、《古文尚书考》、《春秋补注》、《九经古义》等。惠栋治学主张尊古训守家法,唯汉古文经是信,学风有些拘执。他在理论上的贡献虽然不算大,但他却是真正把考据学大旗撑起来的领袖人物。吴派的重要人物还有孙星衍、王鸣盛、洪亮吉等人。吴派的学风是博而尊闻,述而不作,他们在史籍整理、文献考订方面卓有成就,而在思想界影响甚微。梁启超在评论吴派时说:“在清代学术界,功罪参半。笃守家法,今所谓‘汉学’者壁垒森固,旗帜鲜明,此其功也。胶固盲从,偏狭,好排斥异己,以致启蒙时代之怀疑精神,几夭阏焉,此其罪也。”(《清代学术概论》)梁启超的这个评语切中肯綮,是比较公正、恰当的。
皖派不像吴派那样偏执,他们尊汉而不迷信,学贵自得之见,比较注重思想性。皖派的领袖人物是戴震。戴震(1723~1777)字慎修,又字东原,安徽休宁人。因其是安徽籍,故所创学派称为皖派。乾隆(1736~1795)年间修《四库全书》特召为纂修官。他博闻强记,尤精小学,治学严谨。不仅对文字、音韵、训诂、名物之学颇为精通,而且涉足天文、数学、水利、地理等自然科学领域。他在考据学方面的著作有《原善》、《原象》、《孟子字义疏证》(图9)、《声韵考》、《声类表》、《方言疏证》等。其中《孟子字义疏证》最能体现他的学术风格和思想观点。他采取考据方法,揭露宋明理学的谬误,重新阐释儒学基本范畴,建立起自己的思想体系。
在理气关系上,针对程朱的“理在事先”、“理在气先”的观点,戴震提出“气化即道”、“理在气中”说。他认为阴阳五行之气构成世界的物质基础,气的运转流行过程就叫作“道”。“道犹行也,气化流行,生生不息,是故谓之道。”(《孟子字义疏证》卷中)从动态的角度看,世界是道的运行过程,从静态的角度看,世界是“器”即各种事物的总和。由此可见,道和器是统一的。他不同意程朱理学把道说成“形而上”、把器说成“形而下”的观点,认为“形而上犹曰形以前,形而下犹曰形以后”(同上),因此,道并不脱离形、脱离器,道就在器之中。至于理,也不过是气化流行过程中的条理,绝不是如宋儒所说的那种抽象的实体。戴震对理的解释是:“理者,察之而几微必区以别之名也,是故谓之分理。”(同上,卷上)他分析说,宋儒“不徒曰天地人物事为之理,而其语曰理无不在,视之如有物焉”(同上),必然割裂理气、道器关系,将人引入虚幻之境,“使学者皓首芒然,求其物不得。”戴震把道、器、理、气都统一起来,形成实学世界观,同理学划清了界限。
在理欲关系上,针对宋明理学“存天理灭人欲”的观点,戴震提出“理存于欲”的观点,主张“体民之情,遂民之欲”。他认为理是不能脱离欲的,灭掉了人欲,当然也就不可能保存天理。他说:“理也者,情之不爽失也。未有情不得而理得者也。”“今以情之不爽失为理,是理者存乎欲者也。”(同上,卷上)理作为使感情欲望得以适当满足的标准和尺度来说,必定同欲是统一的,而不是对立的。他痛斥宋明理学的理欲对立论冷漠严酷,不近人情,“以理杀人”,实际上把理变成尊者、贵者、长者手中的“忍而残杀之具”。“尊者以理责卑,长者以理责幼,贵者以理责贱,虽失谓之顺。卑者、幼者、贱者以理争之,虽得谓之逆。”他控诉说:“所谓理者,同于酷吏之所谓法。酷吏以法杀人,后儒以理杀人。”(同上)戴震把宋明理学维护专制制度、禁锢人性的消极方面揭露得淋漓尽致,从“理存乎欲”的观点出发,戴震主张“遂己之欲者,广之能遂人之欲;达己之情者,广之能达人之情。”(同上,卷下)通过对“存理灭欲”说的批判,戴震重申了儒家关心“国事民瘼”的民本主义思想。
除了戴震之外,皖派的重要人物还有王念孙、王引之、段玉裁、孙诒让等人。他们在思想理论深度上虽不如戴震,但也都能发扬通人情、致实用、断制谨严的学风。王念孙精研古音,精通训诂,所撰《广雅疏证》占有材料广泛,博采众家,实事求是,具有很高学术价值。王引之的《经义述闻》和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也堪称经学和小学中的名著。孙诒让的《契文举例》首开甲骨文研究的先河。尽管在他们身上存在着考证过于细密、繁琐的缺点,但他们所取得的学术成就还是应当肯定的。
章炳麟是清代考据学的最后一位大师。章炳麟(1869~1936)字枚叔,别号太炎。他早年倾慕顾炎武,曾师事考据学家俞樾。他对清代考据学加以总结,选择精萃,编为群经新疏。其中有:惠栋《周易述》、江藩和李松林《周易补述》、张惠言《周易虞氏义》、江声《尚书集注音疏》、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陈奂《毛诗传疏》、孙诒让《周礼正义》、胡培翚《仪礼正义》、刘文淇《左传正义》、陈立《公羊义疏》、刘宝楠《论语正义》、皮锡瑞《孝经注疏》、邵晋涵《尔雅正义》、郝懿行《尔雅义疏》、焦循《孟子正义》。他撰写的《新方言》、《文始》、《小学答问》、《国故论衡》等论著,在考据方面也多有创获。不过,章炳麟作为近代启蒙学者,并没有把自己限制在考据学的小天地里。他努力学习、研究、介绍西方学术思想,致力于创立新的思想体系。他首先是一位资产阶级思想家,其次才是一位朴学大师。
从先秦到清末,儒家学说先后形成四个理论形态。第一个理论形态是先秦及秦汉之际的古典儒学。它提出儒家的思想框架,确立了基本的理论原则,使儒学初具规模。第二个理论形态是两汉时期的经学。它采取神学的形式论证儒家的基本原则,形成伦理、政治、宗教紧密结合的思想体系,使儒学从一家之言上升为中国封建社会意识形态的主体。第三个理论形态是宋明理学。它扬弃佛教和道家的思想,采取哲学的形式论证儒家的基本原则,形成以三教合流为特色的儒学思想体系。第四个理论形态是清代朴学。它矫正宋明理学的空疏之弊,重振儒家经世致用的实学学风。
儒家学说具有很大的可塑性。它在坚持自己的基本原则的同时,也常常从其他学说中汲取思想营养来丰富、发展自己。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它曾吸收法家、阴阳家、道家、佛教的思想材料,借鉴过各家的研究方法。儒家学说可以看作是整个中国传统文化的缩影。综观儒家学说,它既有注重心性自觉的理性主义精神,也有屈从权威的独断倾向;既有关心国事民瘼的民本主义思想,也有维护封建专制主义的教条。它曾被统治者利用,成为禁锢思想的礼教,也为中华民族的形成提供凝聚力,培养出一大批仁人志士。总之,它既有精华,又有糟粕。对于这样一个对中华民族影响最深的文化遗产,既不可以简单地肯定,也不可以简单地否定。儒家学说经过批判地继承而实现现代转换,对于中国现代社会的发展仍可以发挥积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