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
一、宋诗承唐诗而变其风格,用散文笔法,参以说理。但宋代的词,最为发达。以抒情为主,情感热烈。词是文人结合乐府歌曲而产生的,接近于俗文学,加以提高发展,在诗外另辟一个园地。
二、词的定义:配合音乐歌曲的有一定格律的用长短句形式的歌辞。
词=辞。曲与辞的名称,古已有之,均为乐曲。惟宋词,或称小词,或称小曲,是唐宋乐府歌曲。
三、小曲源于唐代。崔令钦《教坊记》,小曲已近三百。从中唐起,晚唐五代文人已发展词(小令)。
四、词曲为各地民歌,各民族的乐曲,经乐府机关为教坊收集,配合乐舞而发展的。与妓乐的关系,为侑觞之小曲。文人引为文艺作品。俚曲淘汰,见于敦煌手卷(晚唐至北宋)。
五、词的产生缘于都市繁华,商业化的都市。唐代的长安、洛阳、扬州,多歌妓。宋代的汴京、临安、扬州、成都等商业中心,奢华享乐的生活,太平景象。
六、惟唐代歌妓往往唱诗,如大曲中唱唐代诗人绝句,如〔杨柳枝〕等小曲也是七言绝句句法。到宋代大曲句,如〔杨柳枝〕等小曲也是七言绝句句法。到宋代大曲小曲均用长短句句法。
长短句是五七言的解放,同时词有格律,不但句法一定,平仄也讲究,又是一种束缚。在解放与规律中成为一个诗歌艺术的类型。
七、宋代歌妓的普遍。教坊伎:男乐工、女歌唱者。男伎,女妓。官妓:各州县的官妓。家妓:民间妓女,乐户,酒楼茶馆的卖唱者。俚曲必定很多,词牌亦必定很多。不过现在保存下来的词,都是文人高雅的作品而已。
八、文人为歌妓作小词风气的普遍。举苏轼、欧阳修、晏几道为例。
柳永的流连坊曲,专作词曲,为词曲专家。
九、词的体制。小令,中调,长调。
令,引,近,慢,犯。(大曲摘遍,集曲)
十、词的思想内容。词原来是俚俗小曲,最初抒写共同的感情,以相思、别离、四季景物、及时行乐为题材。后来才扩大它的内容,变成抒写个人感慨的词,加入咏怀式的思想内容(主要是苏轼以后)。
十一、北宋文人词的分期与前期词人。
宋代文人在韵文方面,也可以说在诗歌方面,另外开辟了一个园地,就是词。词是以抒情为主的小曲。入乐歌唱的。歌曲是最能抒情的,无论合唱的歌、独唱的歌,强烈地发抒人的感情。合唱的发抒了集体的共同的感情,起共鸣作用。独唱的歌曲,倾诉内心的激动,类乎戏台上的独白。宋人的词,性质同于前代的乐府歌曲,不过体制短小,专以抒情为主,不像前代乐府歌曲有长篇叙事的。(连章应用词来叙事,也须夹杂散文。)
宋人称词为小词,也称小曲,也称曲子。就其文词而言,谓之词;就歌曲整体来称呼,称它为小曲,或曲子。属于乐歌的范围。宋人通称词曲,原无分别。在文学史上硬把金元以后的新生俗曲称曲,而把宋代的曲词称词。那是文学史上的名称。
曲的名称原来就有,例如汉代有相和曲、清商曲等。配合琴的称琴曲,配合琵琶的又有琵琶曲。那是指某一大类的歌曲。个别的歌曲例如《襄阳曲》、《乌栖曲》、《明妃曲》等,或为歌曲或为诗篇的名称。至于词的名称也自古有之,例如配合《陇头歌》的称《陇头歌辞》,配合《折杨柳歌》的称《折杨柳歌辞》。歌咏木兰的,称《木兰辞》。词与辞同义,即歌曲的文辞部分,特称之为辞或词。
词起于唐代。唐明皇时代的教坊乐曲,有许多的小曲。这些小曲的来源是各地方的民歌小曲、各民族的音乐歌曲。音调曲折动听,所用的歌辞主要是长短句体,不是整齐的五七言诗体。文人开始替那些小曲作词,是白居易、刘禹锡、温庭筠、韦庄等。所以说这些小曲大量收罗采集到乐府机关里,是始于盛唐,而文人为这些小曲作词,是始于中晚唐时代。到宋代便普遍流行,成为文学体制的一个大类。
词是乐府歌曲,但是有它特殊的形式。假如我们要给词一个定义,便是词是配合音乐歌唱的有一定格律的长短句形式的歌辞。歌辞随每个乐调的声音曲折而变化其句法,获得一定的语文上的格律。单说词是长短句的诗是不够的,譬如汉乐府、李白的诗往往参差错落,可不是后来的词体,因为没有一定的格律。所谓词,每一调有一个词牌名称,例如〔菩萨蛮〕、〔蝶恋花〕等,都是乐曲的名称,有一定的句法和格律。不但管句法,并且管着平仄,不依它便不入乐,不好歌唱了。五七言诗,句法整齐,到词体发达,采用长短句的格式,并且能够运用新鲜活泼的语言,是一种解放,可是同时每个词牌,又有一定的格律。一边是解放,一边又是有束缚和规律,艺术性就在这里。本来诗歌是格律化的语言。没有音乐性的回旋曲折,就不成为诗歌了(古典的诗歌原理在此)。
唐代的教坊乐曲,有小曲、大曲。大曲如〔甘州〕、〔凉州〕、〔伊州〕、〔水调〕、〔六幺〕等等。采用五七言绝句入内歌唱。小曲如〔菩萨蛮〕、〔调笑令〕、〔抛球乐〕等,都用长短句词。小曲也已到三百之数。到了宋代教坊曲,无论大曲小曲都用长短句形式的诗句,这类的歌词总称为词。
唐代文人的诗有采入歌曲的,如王昌龄、高适的绝句,白居易、元稹的诗。然而到了宋代,欧阳修、苏轼、黄山谷的诗都不可以入乐歌唱(部分的可以倚琴而歌)。他们另外写许多小词,同样地可以入乐歌唱。他们写诗是一个态度,写词又是一个态度,例如黄庭坚的诗是高古派,可是他的词却是非常俚俗,尽量用俗言俗语的。
词曲在当时是俗文学,大众化的文艺。上自王公大人下至市井小民,都喜欢作词唱曲。本来民歌杂曲,散在各地,那是人民的文艺。不过那些歌曲,少人注意,没有能收集起来。宋词之所以发达,是都市繁华,伎乐发达所致。伎包括男伎女伎、乐工和歌唱者。合乐和歌唱的不分男女,不过基本上歌唱的以女性为主,而合乐的是男乐工。歌妓有教坊妓,承应宫廷宴会歌舞的;有家妓,豪门贵族的家妓;有官妓,各州县承应官场酒席宴会的妓女;有民间的妓女,在酒楼、茶馆、勾栏中卖唱的,而部分民间妓女也编入乐户,要承应官差的。所谓小令,多数是歌伎所唱的小调,劝酒的歌曲(所谓侑觞之曲),酒令之一种。喝酒时唱曲劝酒。当时士大夫酒席应酬往往为歌妓作小词。例如苏轼在杭州通判任上,有一次府僚湖亭高会,群妓皆集。独秀兰不来,营将督之再三乃来。府僚皆不悦。其时正值初夏,榴花盛开,秀兰以一枝献座上。东坡为作〔贺新凉〕一曲,使秀兰歌之,于是府僚大悦。即“乳燕飞华屋”一首名篇也(《古今词话》)。东坡有一习惯,如果遇到知己朋友来访,他接待清谈。假如不很知己的官僚来,往往设宴招待,请些歌妓来唱歌尽欢,敷衍一番,终席不大交谈。再例如欧阳修奉使契丹,回到北京。其时贾文元公守北都,设宴招待,使官妓办词以劝酒,妓唯唯。复使都厅召而嘱之,妓亦唯唯。公叹以为山野。既宴,妓奉觞以为寿,永叔把盏侧听,每为引满。公复怪之,召问所歌,皆欧词也(《后山丛谈》)。可见欧公之词,贾昌朝并未知道,而歌妓却很熟悉,亦可怪也。此虽出于小说,未必可信,但此事可能有的。足证当时士大夫设宴,妓乐普遍,而欧公词亦流传广远耳。又例如晏几道有《小山词》集,他自叙云:往时沈十二廉叔,陈十君龙家有莲鸿、苹云,工以清讴娱客,每得一解,即付之,吾三人听之为一笑乐(《碧鸡漫志》)。士大夫生活无聊,陶情歌曲,因此产生了这类词的文学。至于柳永,他一生沉溺在坊曲声色中,度他的浪漫生活,成为词的专家、填词的能手。坊曲中有新声,即请他填词。柳词普遍流行。西夏归朝官云,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耆卿词。在开始时,词基本上是歌妓劝酒之曲。这个风气还是从唐代长安来,到了宋代更盛。
词的体制。词按长短分为小令、中调、长调,又按音乐节奏分为令、引、近、慢、犯,此外还有大曲摘遍、集曲等。
旧说五十八字以内为小令,五十九字至九十字为中调,九十一字以外为长调。(始自《草堂诗余》,分小令、中调、长调,后人因之,约略云尔。)(钱唐毛氏因而如此分划。)其实很牵强,如〔七娘子〕有五十八字者,亦有六十字者,将为小令乎?抑中调乎?又如〔雪狮儿〕有八十九字者,有九十二字者,将名之为中调乎?抑长调乎?(《万氏词律》)
至于小令与慢词,则实有区别。晚唐五代词皆为小令,慢词未起,慢词起于北宋年间。慢词有与小令同名,似由小令加拍改为慢曲者,如〔浪淘沙〕是小令,有〔浪淘沙慢〕,〔江城子〕有〔江城子慢〕。亦有与小令无关者,如〔扬州慢〕、〔石州慢〕、〔苏武慢〕等。小令有称为令曲者,如〔如梦令〕、〔婆罗门令〕、〔六幺令〕等,多数不标令字,如〔菩萨蛮〕、〔浣溪沙〕等。体制短,产生的时代早。(称令、称子、称曲等,大概是小令。)
令、引、近、慢、犯。慢、犯皆慢词。引、近介乎令、慢之间(此类曲多数被视为中调)。
引如〔清波引〕、〔青门引〕、〔婆罗门引〕。(惟〔云仙引〕长至九十八字。)
近如〔荔枝香近〕、〔祝英台近〕。
犯如〔玲珑四犯〕、〔尾犯〕(九十四字)。
词的思想内容。词原来是俚俗小曲,它的思想内容局限于相思、离别、欢情。如敦煌卷子里的词,反映商业文明和边疆作战,男女的不安定的爱情生活,以女性的生活感情为主。词最能反映封建时代的女性的感情。有它的现实性和人民性。不过词句是俚俗的。宋代的词,数量既多,题材也很丰富,大概说来,相思、离别、欢情、四时节令、四季景物、咏物。在太平时代反映都市繁华,一般人的及时行乐思想;在乱离时代,反映对过去生活的痛苦回忆。实际在苏轼以后,词的内容便已经扩大,有咏怀、怀古、登临山川、朋友赠答等等,脱离了情歌的内容,脱离了女性的生活感情,变成文人士大夫的抒情歌曲了。
北宋的词曲,其真正属于民间文艺的俚俗小词,都没有保存下来。保存下来的是名家的作品和名家的词的专集。若干首无名氏或非名人的作品,见于词话所收罗的,数量极少,内容也不特殊。大概是文词可观的作品。
宋代的文人词,可以分为几个时代,就北宋一期说,可分三期:
(一)欧晏时代小令时代。
(二)柳永时代慢词渐盛。
(三)周邦彦时代大制慢词,讲究音律。
宋初出现于词坛的有几位达官贵人,如寇准,韩琦、晏殊、宋祁、范仲淹、欧阳修。其中范仲淹虽则寥寥几首,风格极高。如〔苏幕遮〕、〔渔家傲〕、〔御街行〕。〔渔家傲〕的“将军白发征夫泪”,沉郁悲壮,可以与王昌龄、高适、岑参的边塞诗比美。〔苏幕遮〕的“碧云天,黄叶地”一首,竟已为王实甫《西厢记》送别一折的蓝本。〔御街行〕的情致也很深。可说是不同凡响。有范仲淹的思想抱负方始可以写出这样的词来。
晏殊(同叔)(991?—1055)江西临川人。仁宗时宰相。诗文接近李商隐、杨亿一派,以典雅华丽见长。《珠玉词》一百二十余首。如〔浣溪沙〕的“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如果放在七言律诗里嫌纤巧,放在词里却很大方。诗词的体制和意境各有不同。如〔木兰花〕(又名〔玉楼春〕)的“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达而深。
欧阳修有《六一词》和《醉翁琴趣外篇》。欧词接近南唐的冯延己,有些〔蝶恋花〕和冯延己的《阳春集》中词,彼此两见,混杂不分。欧词未脱小令时代,承继《花间集》和南唐词的风格。这类写柔情的小词,是为适应妓曲而作的,同时也是发抒某方面的感情的作品。假定是体贴女性的生活感情的,并不是他自己写他的爱情生活。例如“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决非苍颜白发颓乎其中的一个醉翁。常常对镜看花,乃是设想美女的多情。他的词既能体贴女性的柔情,所以入之歌曲也是非常适合的。
晏几道(晏殊之子),字叔原。有《小山词》。他的词多有古乐府意味,颇近《花间集》,温韦遗风。“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桃花扇》剧本摘取此三字,创造情节。而此〔鹧鸪天〕一调,后半阕尤佳。老杜诗:“夜来更秉烛,相对如梦寐。”此是诗,并且是夫妇的感情。至如“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则确乎是词,是小曲中的语言,是恋人的感情,不一定是夫妇了。和杜诗的表现手法,有些相同,也是脱胎换骨。不过这不是文学书本上学习来的,乃是体贴人情的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