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昆,指西方昆仑群玉之山。《穆天子传》说:“天子升于昆仑之丘,至于群玉之山,先王之所谓册府。”郭璞注:“即《山海经》云群玉山,西王母所居者。言往古帝王以为藏书册之府,所谓藏之名山者也。”可见,“西昆”是指古代帝王藏书的地方。藏书的地方是书册之府,所以又叫册府。因此,“西昆”与“册府”的含义相同。宋真宗时,编纂《历代君臣事迹》的文人学士,都聚集在朝廷藏书的秘阁里,于是就采用西昆、册府这个典故,把在秘阁里编纂出来的《历代君臣事迹》定名为《册府元龟》;把在秘阁里编书过程中产生的唱和诗集,定名为《西昆酬唱集》。故杨亿在《西昆酬唱集》序中说:“取玉山策府之名,命之曰西昆酬唱集云。”
西昆体是北宋初年出现的一种文风,因《西昆酬唱集》而名。据宋人田况《儒林公议》载:“杨亿在两禁,变文章之体,刘筠、钱惟演辈皆从而效之,时号杨、刘。三公以新诗更相属和,极一时之丽。亿复编叙之,题曰《西昆酬唱集》,当时佻薄者谓之‘西昆体’。”因此,欧阳修在《六一诗话》中说“盖自杨、刘唱和,《西昆集》行,后进学者争效之,风雅一变,谓之昆体。”
北宋初期的文风,仍是晚唐五代浮靡文风的继续,诗文多是追求词丽藻绘的形式,内容十分空虚贫乏。原因是宋朝结束了五代十国的长期战乱和割据之后,建立了封建专制的中央集权国家,在政权统一和社会比较安定的条件下,农业生产得到了迅速的发展,经济也比较繁荣。因此,赵氏王朝及官僚地主集团终日陶醉于歌舞升平之中,过着花天酒地的豪华生活。他们提倡诗赋,君臣唱和,文饰升平。反映到文学上,便是一味追求词藻浮艳的宫体诗。“西昆体”与“西昆诗派”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产生并占据了当时文坛和诗坛的。因此,《神宗旧史·欧阳修传》中说:“国朝接唐五代末流,文章专以声病对偶为工,剽剥故事,雕刻破碎,甚者若俳优之辞。如杨亿、刘筠辈,……反吹波扬澜,助其气势,一时慕效,谓其文为昆体。”(《欧阳文忠公集》附录卷四)
西昆体的代表者有杨亿、刘筠、钱惟演三人。杨亿(974—1020),字大年,建州浦城(今福建省浦城县)人,宋真宗赵恒时,历官知制诰、工部侍郎、翰林学士兼史馆修撰。刘筠,字子仪,大名中山(今河北定县)人,官至翰林承旨,兼龙图阁直学士,与杨亿齐名,时称“杨刘”。钱惟演,字希圣,临安(今浙江杭州)人,五代时吴越王钱俶之子。归宋后,迁翰林学士、枢密使。后罢,改为保大军节度使,知河阳(今河南孟县西),后入朝,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真宗时,杨亿、刘筠等人位居馆阁,提倡学李商隐,其诗多效法李商隐、温庭筠、乃至唐彦谦诸家,甚至直接点化其诗句。他们学李商隐只是猎取其艳丽雕镂的形式技巧,学了他的使事用典、对偶、造句,并没有学到李商隐的创作精神,故诗多“务故实,而语意轻浅”。除少数借古讽今之作外,上者亦不过辞句华艳,声律谐婉,对仗工致而已。
西昆体的代表作《西昆酬唱集》,为杨亿所编,共收诗二百五十首,除少数五、七言绝句外,余为五、七言律诗。所收诗篇的作者共有十七人,以杨亿、刘筠、钱惟演三人的诗为最多。有些人没有参加秘阁编纂工作,只因为他们与杨亿、刘筠等人互相唱合,其诗遂收入集中。
西昆体的特点是专从形式上模拟李商隐,追求唯美主义的诗风,它类似典雅工丽的“台阁体”,其主要特点有以下三个方面。
其一,模拟李商隐。李商隐的《无题》诗多是通过男女爱情的描写,寄托个人身世之感,表达自己的某种政治愿望。在艺术上,他擅长借丰富生动的艺术形象来托寓某种不便直言的思想感情,其意境含蓄深沉,语言典丽精工。西昆体则多从形式上模拟李商隐,例如他们的《无题》诗:
误语成疑意已伤,春山低敛翠眉长。
鄂君绣被朝犹掩,荀令薰炉冷自香。
有恨岂因燕凤去,无言宁为息侯亡。
合欢不验丁香结,只得凄凉对烛房。
——钱惟演
走马章台冒雨归,后门犹叹滞前期。
荷心出水终无定,萝蔓从风莫自持。
复帐麝轻难辟恶,曲房蚕懒不成丝。
渐渐陇麦藏鸣雉,更恨如皋一箭迟。
——刘筠
以上两诗,不仅在命题、立意、形式上模拟李商隐的《无题》诗,而且从遣辞、声韵、色彩上看,也与细腻纤秾的李诗相似。西昆体的《无题》、《阙题》、《代意》等诗,虽然在雕饰和晦涩上比李诗更甚,也缺乏李诗的精深与挚情,但从形式和风格上可以看出,他们模拟李商隐的痕迹是十分明显的。由于他们从形式上模拟李商隐过甚,故时人有优伶挦扯义山(李商隐)之讥。
其二,大量使事用典。他们师李商隐,欲使诗深沉含蓄,曲折委婉,故在诗中大量铺排典故。例如钱惟演的《泪》:
鲛盘千点怨吞声,蜡炬风高翠箔轻,
夜半商陵闻别鹤,酒阑安石对哀筝。
银屏欲去连珠迸,金屋初来玉筋横。
马上悲歌寄黄鹄,紫台回首暮云平。
诗人一连用了“鲛人泣珠”、“商陵牧子悲啸”、“谢安听筝而泣”、焦仲卿妻刘兰芝“泪落连珠子”、“阿娇冷处长门宫”、“细君思乡而歌”、“昭君出塞”等伤情、哭泣的典故,几乎成了一部“泪典”。又如杨亿的《此夕》:
此夕秋风猎败荷,玉钩斜影转庭柯。
鲛人泪有千珠进,楚客愁添万斛多。
锦里琴心谁涤器,石城桃叶自横波。
程乡酒薄难成醉,带眼频移奈瘦何?
此诗中的“败荷”、“玉钩”、“鲛人”、“楚客”、“琴心”、“桃叶”、“程乡酒薄”、“带眼频移”等皆系用典。这首诗在使事、用典、言情方面,比前诗略胜一筹,它不是搬用,而是化用。如颔联中的“鲛人泪有千珠进”一句,典出《博物志》所载《鲛人泣珠”的传说,而作者又触合白居易诗“千珠万珠落玉盘”、韩愈诗“潺湲泪交进”加以变化改造而成,颇有一番推陈出新的功夫,使之与自己“此夕”磊落不平的心境相惬。
类似以上两诗大量使事用典的,在西昆体诗集中比比皆是,有些诗用得还比较成功,这是应当肯定的。但综观《西昆酬唱集》,就整个诗歌而言,虽然形式上词藻丽、声律美、对仗工,但其主要倾向确实是反映的生活面窄,思想内容贫乏,缺少真情实感,故意玩弄词藻典故者多。不如不用典的“峭帆横渡官桥柳,叠鼓惊飞海岸鸥”生动精美。因此,他们仿效李商隐的形式,却比李诗更雕饰和堆砌;他们模拟李商隐的风格,却学不来李诗的深沉和挚情,只是片面地发展了李诗的唯美主义倾向,这就造成了西昆体诗歌内容上的贫乏与空虚,诗风的平弱与纤丽,语意的晦涩与深僻,以至于有的诗旨意难求而近似诗迷,读起来给人支离破碎、味同嚼蜡之感。
其三,精心雕章琢句。杨亿在《西昆酬唱集》序中说:“紫微钱君希圣,秘阁刘君子仪,并负懿文,尤精雅道,雕章丽句,脍灸人口。……因以历览遗篇,研味前作,挹其芳润,发子希慕,更迭唱和,互相切劘。”他们创作的目的是为了消遣而互相唱和,他们创作的方法是挹其芳润、雕章琢句。因此,西昆体诗歌大多“组织工致”,词丽藻绘,音节锵铿,对偶工整。例如杨亿的诗《梨》:
繁花如雪早伤春,千树封侯未是贫。
汉苑漫传卢桔赋,骊山谁识荔枝尘?
九秋青女霜添味,五夜方诸月溜津。
楚客狂醒朝已解,水风犹自猎汀苹。
又如钱惟演的《荷花》。
水阔雨萧萧,风微影自摇。
徐孃羞半面,楚女妒纤腰。
别恨抛深浦,遗香逐画桡。
华灯连雾夕,钿合映霞朝。
泪有鲛人见,魂须宋玉招。
凌波终未渡,疑待鹊为桥。
以上两诗不但使事用典较多,而且精致工巧,声韵谐婉,皆系精雕细琢而成。但诗缺现实生活,少真情实感。由于他们在形式上的苦心追求,西昆体中也造出了不少好的句子,比如“风来玉女鸟先转,露下金茎鹤未知”(《馆中新蝉》)、“霜桂丹丘路,星榆北平城”(《禁中庭树》)、“水阔雨萧萧,风微影自摇”(《荷花》)、“雨势宫城阔,秋声禁树多”(《诗人玉屑》)等等,这是值得我们肯定的。
杨亿等人不仅诗词如此,而且连散文也模仿李商隐的“四六文”。所谓“四六文”,就是在散文中全部用四个字或六个字一句。由于各句之间必须互相对偶,因此又叫“骈文”。
西昆体作者多半是内廷侍臣,生活舒适,生活面窄,所以西昆体中大量的诗是象《夜宴》、《直夜》、《别墅》、《赐宴》、《代意》等反映其官僚宫庭生活的作品。他们所唱和的绮宴、华灯、纤腰,蕙帐等,反映了侍臣们精神生活的空虚。这些作品的内容与形式,和南朝轻艳浮华的宫体诗差不多,这是我们应当首先看到的。因此,石介曾作《怪说》加以斥责:“今杨亿穷妍极态,缀风月,弄花草,淫巧侈丽,浮华纂组,刓锼圣人之经,离析圣人之意,蠹伤圣人之道。……其为怪大矣!”但是,西昆体中也有一些借古讽今的作品,如《南朝》、《汉武》、《宣曲》、《始皇》等等,其思想内容与艺术形式均有可取之处。例如杨亿的《汉武》:
蓬莱银阙浪漫漫,弱水回风欲到难。
光照竹宫劳夜拜,露溥金掌费朝餐。
力通青海求龙种,死讳文成食马肝。
待诏先生齿编贝,那教索米向长安。
此诗借汉武帝晚年为长生之说所惑,祀神求仙的史实,来规讽宋真宗听信佞臣王钦若伪造天书、东封泰山、赶造“玉清昭应宫”,以供祭祀之需的鬼把戏。诗写得委婉含蓄,音韵流啭。因此。宋李颀《古今诗话·中山诗话》说:“然大年《咏汉武诗》云:‘力通青海求龙种,死讳文成食马肝。待诏先生齿编贝,那教索米向长安’,义山(李商隐)不得过也。”又如杨亿的《明皇》:
玉牒开观检未封,斗鸡三百远相从。
紫云度曲传浮世,白石标年凿半峰。
河朔叛臣惊舞马,渭桥遗老识真龙。
蓬山细合愁通信,回首风涛一万重。
此诗借唐明皇李隆基宠信善为“紫云”妙曲的杨贵妃,终于酿成河朔之叛,仓皇遁逃蜀境的史实,来讽谏真宗沉缅酒色,专宠刘、杨二妃之事,告诫真宗这就是前车之鉴。
其次,还有少部分诗如《鹤》、《馆中新蝉》,《禁中庭树》等,采用托物寄兴的手法,将咏物与咏怀揉为一体,曲折委婉地传达了作者处于政治斗争漩涡中那洁身自赏、慨叹自伤的心曲,亦有可取之处。
杨亿、钱惟演等人提倡学李商隐,在诗中铺排典故,装点辞藻,形成一种典丽华美,组织精工的诗风,力图以此来矫正宋初诗坛浮浅之弊,虽失之“弄斤操斧太甚”,以至于“七日而混沌死”(《珊瑚钩诗话》),“然五代以来芜鄙之气,由兹尽矣。”(《儒林公议》)因此,对西昆体的全盘肯定或全盘否定的态度,都是片面的。
杨亿、刘筠等人在朝廷中位居馆阁,地位较高,加之当时晚唐遗风未尽,追求唯美主义的风气十分盛行。又由于他们反对宋初浅薄刻露的文风,在名义上效法李商隐的深沉与含蓄,在艺术上又远胜宋初的时文,所以曾一度盛行不衰,“时人争效之”。宋真宗于祥符二年(1009)下诏禁止使用浮华的文字,提倡使用古文,以消除西昆文风的泛滥。他指斥说:“近代以来,属辞多弊,侈靡滋甚,浮艳相高,忘祖述之大猷,竟雕刻之小巧。”告诫“今后属文之士,有辞涉浮华,玷于名教者,必加朝典。”(《徂徕先生全集·祥符诏书记》)当时,古文家柳开、穆修、王禹偁等人,也从形式上反对西昆的“骈丽浮声”,而道学家石介则从维护程朱理学出发,亦猛烈地反对西昆体的“穷妍极态,缀风月,弄花草”。他们提出文以明道、文道合一的口号来批判西昆派,主张恢复韩柳古文运动的传统,但终因缺少文学的实绩而收效甚微。其后,苏舜钦、欧阳修、梅尧臣、王安石、苏轼等人出,继承并发展了柳开以来的复古主义传统,坚决反对晚唐五代及宋初华艳颓靡的形式主义文风,反对西昆体脱离实际、沿袭古人,雕章琢句和无病呻吟的流弊,才把诗文革新运动推向了一个新的高潮,开创出一种朴淡幽峭而又健康清新的诗风。到十一世纪中叶,持续时间达四十余年的西昆体,终于让位于古文。从此,宋代文学的发展,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新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