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意切题《有大主脑》原文|注释|赏析|汇评
【依据】
长诗须有大主脑,无主脑则绪乱如麻。此诗身与国与家,为一篇之主脑。布衣终老,不能遂稷契之志,其为身之主脑也;廊庙无任事之人,致使君臣荒宴,其为国之主脑也;前由身事入国事。转入家事,后即由家事,勘进一层,缴到国事,绪分而联,体散而整,由其主脑之明故也。(吴赡泰《杜诗题要》卷一)
【诗例】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
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
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阔。
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觊豁。
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
取笑同学翁,浩歌弥激烈。
非无江海志,潇洒送日月。
当今廊庙具,构厦岂云缺?
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夺。
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
胡为慕大鲸,辄拟偃溟渤?
以兹悟生理,独耻事干谒。
兀兀遂至今,忍为尘埃没!
终愧巢与由,未能易其节。
沉饮聊自适,放歌破愁绝。
岁暮百草零,疾风高冈裂。
天衢阴峥嵘,客子中夜发。
霜严衣带断,指直不得结。
凌晨过骊山,御榻在嵽嵲。
蚩尤塞寒空,蹴踏崖谷滑。
瑶池气郁律,羽林相摩戛。
君臣留欢娱,乐动殷胶葛。
赐浴皆长缨,与宴非短褐。
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
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
圣人筐篚恩,实欲邦国活。
臣如忽至理,君岂弃此物?
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战栗。
况闻内金盘,尽在卫霍室。
中堂舞神仙,烟雾蒙玉质。
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
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
北辕就泾渭,官渡又改辙。
群冰从西下,极目高崒兀。
疑是崆峒来,恐触天柱折。
河梁幸未坼,枝撑声窸窣。
行李相攀援,川广不可越。
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
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
入门闻号咷,幼子饥已卒。
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
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
岂知秋禾登,贫窭有仓卒。
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
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
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
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
【解析】
此诗写于天宝十四载(755年)十一月杜甫由长安回奉先县探家之时。杜甫困守长安十年,求得一个右卫率府兵曹参军的从九品小官。官定后,回奉先探家。此时安禄山起兵范阳的消息尚未传至京师,但诗人已敏感到大乱将至。杜甫将自己此次探家的所见、所闻、所感,写成了这首千古不朽的长篇杰作。
这首诗长达五百字,可分三大段:从开首至“放歌破愁绝”为第一段,集中抒写自己辅君济民、窃比稷契的平生志向,壮志未酬的抑郁悲愤。从“岁暮百草零”至“惆怅难再述”为第二段,述其旅途见闻,集中写过骊山时的见闻和感想,揭露唐玄宗、杨贵妃及其幸臣们在骊山歌舞宴饮,不恤国事,聚敛百姓,荒淫享乐生活,概括“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严酷现实,展现了社会贫富悬殊和阶级对立,慨叹统治者穷奢极欲而不恤民穷时艰。“北辕就泾渭”以下为第三段,写旅途之艰难与家室之不幸。“官渡又改辙”,“恐触天柱折”,“枝撑声窸窣”,“川广不可越”等语,虽为写景,实则暗示时局之严重,给人“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入门闻号咷”数语,写自家的不测灾祸。末几句写老杜推己及人的高尚情操和博大胸怀。
此诗题为《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其中叙述自己发京师,过骊山,就泾渭,抵奉先的行程,不过寥寥数十字,而“咏怀”才是诗歌的主体部分。全诗以咏怀为中心,抒写自己对身事、国事、家事的无限感慨之情。吴赡泰评此诗曰:“长诗须有大主脑,无主脑则绪乱如麻。此诗身与国与家,为一篇之主脑。布衣终老,不能遂稷契之志,其为身之主脑也;廊庙无任事之人,致使君臣荒宴,其为国之主脑也;前由身事入国事,转入家事,后即由家事,勘进一层,缴到国事。绪分而联,体散而整,其由主脑之明故也。”此言极是。这首诗内容极其丰富,几乎涉及到了当时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上自挥霍无度的皇帝,下至无以为生的百姓;大到邦国存亡,小到家室悲欢。叙事、描写、议论互相穿插,若无主线贯穿,确有绪乱如麻之虞。此诗以“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的忧国忧民之情为贯穿全诗的主线,三大段都紧紧围绕这一中心。第一段主要写身事,由以身许国、窃比稷契的理想,写到壮志难酬的悲愤抑郁和矢志不改的坚定决心;第二段主要写国事,揭示社会上尖锐的阶级对立,揭露皇帝和朝臣们的荒淫无度;第三段主要写家事,由自己家的丧子之悲,推及平人、失业徒、远戍卒,表现了对人民苦难的深切同情。三段各有侧重,而又有机交织。无论叙事、咏怀,均以志存稷契、心忧天下为中心。浦起龙说: “是为集中开头大文章,老杜平生大本领,须用一片大魄力去读,断不宜如朱、仇诸本,琐琐分裂。通篇只是三大段,首明赉志去国之情,中慨君臣耽乐之失,末述到家哀苦之感。而起手用 ‘许身’、‘比稷契’二句总领,如金之声也;结尾用 ‘忧端终南’ 二句总收,如玉之振也。其 ‘稷契’ 之心,‘忧端’之切,在于国奢民困。而民惟邦本,尤其深危而极虑者。故首言去国也,则曰 ‘穷年忧黎元’;中慨耽乐也,则曰 ‘本自寒女出’;末述到家也,则曰 ‘默思失业徒’。一篇之中,三致意焉。然则其所谓比 ‘稷契’ 者,固非虚语; 而结 ‘忧端’ 者,终无已时矣。”(《读杜心解》)此论可以说是对“有大主脑”的精辟阐释。此诗选材典型,内容丰富,篇幅宏大,头绪纷繁,但由于主脑明确,统摄全篇,故其虽断续开合,百转千回,却终能首尾呼应,一气流注,将广阔的社会生活展现无遗,将深厚的忧国忧民之情抒写得淋漓尽致,使全诗呈现出沉郁顿挫的独特风格。
此诗为杜集中之洋洋大观者,其主脑明晰的特点向为人们称道。这一特色在其稍后所写《北征》诗中同样十分突出。“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同样以忧国忧民的赤子之心,将身事、国事、家事交织在一起,写出了浓郁时代气息的“诗史”。施补华评此二诗时说:“后人无此才气,无此学问,无此境遇,无此襟抱,断断不能作。”(《岘佣说诗》)此说颇有道理,但这也是极而言之。后人虽不能全似老杜,但也多有得其笔法者,如晚唐李商隐的名作《行次西郊一百韵》,通过对京城西郊田园荒芜、民不聊生的描写,高度概括了社会动荡、百姓苦难的现实。虽不及老杜之《咏怀》、《北征》,然其主脑清晰、气格苍劲,也不失为一篇 ‘有大主脑’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