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写景《议论有胆》原文|注释|赏析|汇评
【依据】
(韩愈的)议论诗,是又别一格,以苍老胜,他人无此胆。(朱彝尊《批韩诗》)
【诗例】
调张籍
韩愈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
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伊我生其后,举颈遥相望。
夜梦多见之,昼思反微茫。
徒观斧凿痕,不瞩治水航。
想当施手时,巨刃摩天扬。
垠崖划崩豁,乾坤摆雷硠。
惟此两夫子,家居率荒凉。
帝欲长吟哦,故遣起且僵。
剪翎送笼中,使看百鸟翔。
平生千万篇,金薤垂琳琅。
仙官敕六丁,雷电下取将。
流落人间者,太山一毫芒。
我愿生两翅,捕逐出八荒。
精诚忽交通,百怪入我肠。
刺手拔鲸牙,举瓢酌天浆。
腾身跨汗漫,不着织女襄。
顾语地上友:经营无太忙。
乞君飞霞珮,与我高颉颃。
【解析】
我们知道,韩愈诗歌最显著的特点就是以文为诗。所谓以文为诗,一方面是指诗歌形式上的散化,另一方面则是把议论这种散文的表现手法大量溶入诗中,造成诗的议论化。至于诗中的议论应如何评品,清代学者朱彝尊以 《调张籍》为例,提出了一个标准,就是“议论有胆”。
所谓“有胆”,首先就要敢于标新,敢于提出与传统流俗不同的见解,敢于对抗潮流。李、杜之后,不断有人对李、杜的文学地位做出品评,并企图在两人之间作出褒贬掂量。中唐的一些大家如白居易、元稹等出于新乐府运动的需要和儒家诗教,往往抑李扬杜,以至形成一种时尚。如白居易在论及李、杜时说: “诗之豪者,世称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首,尽工尽善,又过于李。”(《白氏长庆集·与元微之》)元稹则走得更远,认为“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李白虽以 “奇文取称”,但比起杜来,“尚不能历其藩篱,况堂奥乎”(《杜工部墓志铭》)。韩愈《调张籍》正是针对当时社会抑李扬杜的时尚而发议论,主张李、杜并重,称赞李、杜之文如日月临空、光芒万丈,无论是抑李还是抑杜,不管出于什么动机,都是“蚍蜉撼树”、枉费心机。所谓“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同时,作者还针对当时社会抑李的倾向,更多地肯定了李白浪漫主义创作风格和夸张、想象、神游等表现手法,公开表示自己要以此为师,创作出有自己特色的新的诗歌风格来。诗中所云的愿身生两翅、捕逐八荒、腾身汗漫、交通精诚、百怪入肠、“刺手拔鲸牙,举瓢酌天浆”,虽未专指李白,但明眼人一见可知,上述的景象是偏重于李白浪漫主义的诗风和瑰丽言辞的。所以程学恂说:“此诗李、杜并重,然其意旨,却着李一边多,细玩当自知之。”(《韩诗臆说》)这种表白和议论,是对时尚的批判,也是对传统的挑战,没有胆识是不敢为之的。更值得称道的是,韩愈不光这么说,在其创作实践中也是这样做的。他针对当时“平易浅白”的元、白体,创造出一种以反传统为其特征的至险至怪诗风。这种诗风与传统的平和中正适度美相反,表现的是一种异常狠重、动态感异常强烈的力度美。与传统的对称美、和谐美相反,他努力追求一种散体之美和折拗之美。在表现手法上,他把古典诗歌中的以美衬美或美丑对比改造为化丑为美或以丑为美;在内在精神上,他以至险至怪的荒诞美代替了传统的自然之美和神游之乐。韩愈对这种反传统的创作实践是颇为自负的。在《调张籍》中,他告诫老友:“顾语地上友:经营无太忙。乞君飞霞珮,与我高颉颃。”可以说他已从议论有胆发展到了实践有胆了。
其次,议论有胆不仅是敢于反流俗、敢于发表不同见解,而且还要持论公允、识有见地,才能服人。不能见案就翻、一味标新,像鲁迅《狂人日记》中那位“大哥”那样,只要与定论唱反调,他就赞叹“翻天妙手,与众不同”。这首《调张籍》中的议论就很公允、精到。首先,他选择张籍作为“调”的对象就很有见地。“调”是调侃、嘲谑之意,张籍是中唐新乐府运动的先驱,杜甫现实主义诗歌传统的继承者,是元、白的同道,但同时他又是韩愈的诗友和宗亲,他的哥哥张彻是韩愈的学生和侄女婿。所以,选择张籍作为调侃对象,既能批判抑李的时弊,也易为对方接受,因为调侃的本身就意味着双方的亲密无间。当然,选择张籍作为“调”的对象还有更深层的用心,就像希望张籍并重李、杜尤其是追蹑李白精怪入肠的浪漫诗风,这在此诗结尾四句明确地表露了出来。所以程学恂说:“ ‘调’字意于末四句见之。”(《韩诗臆说》)钱仲联亦认为:“籍虽隶韩门,然其乐府诗体近元白而不近韩,故白亟称之,元白持论当为籍所可,故昌黎为此诗以启发之欤?” (《韩昌黎诗系年集释》) 这就是要“调张籍”的目的所在,可见议论不是凭空而发,是极有深意的。另外,诗中对李、杜并重及对李白诗风的评价,上面已作分析,都是极为公允和切中肯綮的,这样才能服人,才能真正称得上议论有胆。
诗如其人。要想在诗中做到议论有胆、持论公允,必须首先做到人品端方、处世刚正。韩愈在现实生活中就是这样,他公开对抗当时社会耻于相师的不良社会风气,“犯流俗、冒笑侮,抗颜为人师”,并写下《师说》,宣传老师的作用和从师的重要性,批驳当时士大夫耻于相师的种种诡词。他针对传统的避讳而写《讳辨》,鼓励被舆论压得抬不起头来的李贺冲破时忌,大胆地参加科举考试。特别是不顾宪宗的迷信和京师男女的痴狂谏迎佛骨,结果“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为除时弊受尽摧残而始终不悔,所以苏轼称赞他是“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六朝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冠”。正是由于他人品上能“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冠”,文学上才能“文起八代之衰”,也才能做到诗中议论有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