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艺术技巧·抒情写景《不即不离》原文|注释|赏析

抒情写景《不即不离》原文|注释|赏析|汇评

【依据】

不即不离,却成绝唱。(宋宗元《网师园唐诗笺》)

【诗例】

鹧鸪

郑谷

暖戏烟芜锦翼齐,品流应得近山鸡。

雨昏青草湖边过,花落黄陵庙里啼。

游子乍闻征袖湿,佳人才唱翠眉低。

相呼相应湘江阔,苦竹丛深春日西。

【解析】

这是唐代一首著名的咏物诗,诗人郑谷因此而得到了“郑鹧鸪”的雅号。

“鹧鸪”,又名越雉,形如山鸡。它的腹部有珍珠般的白色圆点,羽毛黑白相间。每当春秋之际,鹧鸪便在原野丛林间飞来飞去,它的鸣叫声很特别。唐代诗人李群玉有《九子坂闻鹧鸪》诗曰:“正穿屈曲崎岖路,又听钩辀格磔声。”“钩辀格磔”,便是摹拟鹧鸪的叫声,后世更拟其声曰“行得不也哥哥”,从中寄托去国怀乡或者男女离别之思,使之更具有人情味。

请看:这是一个气候温和的暮春时节,原野上春烟袅袅、春光妩媚。一只鹧鸪羽翼斑斓,上下翻飞游戏,形状犹如明丽似锦的山鸡。春雨绵绵,花开花落,鹧鸪飞过了青草湖,飞过了黄陵庙,它把曲折缠绵、令游子思妇惆怅感怀的啼鸣声洒在南国的土地上……

诗中曰“游子乍闻征袖湿,佳人才唱翠眉低”,这两句颇为古人欣赏。清人沈德潜曰:“咏物诗刻露不如神韵,三四语胜于 ‘钩辀格磔’也。诗家称 ‘郑鹧鸪’ 以此。”(《唐诗别裁》)其妙处在于避开正面的刻画,转而从侧面落笔:游子听到鹧鸪的啼鸣,禁不住泪水打湿了征袖;思妇唱起了《山鹧鸪》词,亦不禁思绪万端、低眉惆怅。这种不重在摹拟声音、而重在传达神韵的手法,收到了很好的艺术效果。

这也就在咏物中谱入了人情。它是咏鹧鸪,又不止于咏鹧鸪。从咏物的角度说,诗中句句都是咏鹧鸪:首联,鹧鸪之形貌;颔联,鹧鸪之踪影;颈联,鹧鸪声之联想;尾联,日暮鹧鸪之呼应。从寄托人情的角度说,它不仅在鹧鸪声中注入了游子思妇的离愁别恨,而且以特定的意象,蕴涵了更为深厚的时代内容。

《鹧鸪》诗所咏的“青草湖”,南接湘水,北通洞庭,水涨则与洞庭湖连成一片。“黄陵庙”,在洞庭湖畔,传说虞舜死于苍梧,二妃溺于湘江,古人因立黄陵庙以作纪念。所以青草湖、黄陵庙以及末句的“苦竹丛”便构成一组包含特定的意象。李白《远别离》诗曰:“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或云尧幽囚、舜野死,九疑联绵皆相似,重瞳孤坟竟何是?”“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而郑谷所处的时代,朝政混乱、战祸不绝,宦官挟天子以令诸侯,藩镇拥兵以割据,僖宗、昭宗颠沛于秦蜀,唐室的灭亡已是指日可数。郑谷在咏鹧鸪中,委婉地寄托对于国事的忧伤,也就是十分自然的了。

咏鹧鸪而寓别情、伤国事,也就是“不即不离”。这就是本诗获得艺术成功的奥妙所在。咏物之妙,乃是以象征的手法,借常见之物以传微妙之情。既是常见之物,则人人能见,人人能知,不待解说,自然明晓于心。既是微妙之情,则不宜明说,只可意会,心曲可寄,而无迹可求。清人吴雷发《说诗菅蒯》曰:“咏物诗要不即不离,工细中须具缥缈之致”,就是这个意思。

要实现不即不离,则应注意形神两端。“形”要显,务切物性,不言而喻;“神”要隐,传神精妙,意在象外。形不显则难得传神之妙,神太露则顿失委婉之趣。传说张九龄为相,直言敢谏,李林甫有意谗言中伤。张九龄于是赋《归燕诗》相赠曰:“海燕虽微眇,乘春亦暂来。……无心与物竞,鹰隼莫相猜。”李林甫于是知张九龄有退避之意,因为燕春来秋去,无意与鹰隼搏击,乃是人人都知道的常识。诗意寄托,也就不言而自明了。

不同的物体被赋于不同的人情,以尽不即不离之妙,这是不难理解的。有时同一物种,亦可以寄托不同的人情,而俱臻不即不离之妙境。如初唐大臣虞世南笔下的《蝉》:“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这只蝉垂饰缨、栖桐枝、饮清露、居高位,鸣声传得很远。显然,它是虞世南的自我写照。而骆宾王的《在狱咏蝉》曰:“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当时骆宾王身陷囹圄之中,他笔下的蝉,因为露重湿了翅膀而不能远飞,因为风大而淹没了啼鸣。这只秋蝉,不就是诗人有恨无处诉、有冤无处伸的化身吗?而晚唐诗人李商隐笔下的蝉又是另一番形象:“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诗中以蝉栖在高枝象征自己品格的高尚与才识的杰出,以蝉之餐风饮露象征自己生活的困顿。蝉鸣不已,隐喻自己终日苦吟;碧树无情,隐喻世情冷漠,无人理解自己。这三首咏蝉诗,从不同的角度摄取物象,并赋予它不同的人间的意义。无论是虞世南笔下清高华贵的蝉、骆宾王笔下含冤莫白的蝉还是李商隐笔下终日苦鸣的蝉,都只是一种艺术的形象,是人化的自然物。不即不离,这便是人化自然的艺术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