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反相成《从头劈削,通身翻洗》原文|注释|赏析|汇评
【依据】
殊不知子安诗在当时,已是家弦户歌,岂有先生不知,却得机杼暗同?先生正是全取其诗,从头劈削,通身翻洗。试取对照读之,便见两诗脱胎换骨,转凡作圣,异样奇怪,不只是青蓝之事也。(金圣叹《唱经堂杜诗解》卷二)
【诗例】
越王楼歌
杜甫
绵州州府何磊落,显庆年中越王作。
孤城西北起高楼,碧瓦朱甍照城郭。
楼下长江百丈清,山头落日半轮明。
君王旧迹今人赏,转见千秋高古情。
【解析】
我们熟知李白作《登金陵凤凰台》一诗,是有意要和崔颢的《黄鹤楼》比一高低。殊不知杜甫的这篇《越王楼歌》也是一篇和王勃的《滕王阁》相较量的作品。正像《登金陵凤凰台》不让《黄鹤楼》,《越王楼歌》虽从《滕王阁》脱胎而出,但能够不落窠臼,推陈出新,自抒胸臆,艺术成就也不在《滕王阁》之下。王、杜二诗都堪称是构思精巧、笔力强健的大家手笔。
滕王是唐高祖李渊之子李元婴,滕王阁是其任洪州都督时所修。越王贞是唐太宗的第八个儿子,越王楼是其任锦州刺史时所建。两首诗的主人正是这两位叔侄帝子。越王在武则天时曾起兵兴复,不克而死。我们从杜诗中可以看出,杜甫对越王是颇有悼念之情的。
在杜甫写《越王楼歌》时,《滕王阁》已经传遍天下、家喻户晓了。所以杜甫要写越王楼,就必须另具法眼、独辟蹊径才行。“须知先生自具二十分眼,二十分胆,二十分笔,张目熟视子安此诗,还有开拓不尽,发挥不出之处,于是偶借越王楼,换题不换诗,随手隐括,别成妙句。”(金圣叹《唱经堂杜诗解》)我们把两首诗对照细读,就不难看出,杜甫的高明在于对王诗 “从头劈削,通身翻洗”。
王诗开门见山,从阁写起。“滕王高阁临江渚”,交待出滕王阁地处的形势。而杜诗的起句却从越王楼所在的州府写起。写州府“磊落”,有意识地带出越王,三四句才落到楼上。使越王楼在诗中的出现,先有了一个偌大鲜明的背景。相比之下,杜诗的起句更为匠心独运。“夫楼,为宾朋宴游之地;府,为代君牧民之所。若使诗人不说州府,便说有楼,即令后之读者,其谓越王何等人?此亦只是《论语》: ‘禹、吾无间’烂熟语,写来便成高奇磊落之句,便是子安尽力开拓之所不到。”(同上)从王诗开拓不到处加以劈削,使得杜诗一开头就在气势上比王诗显得从容博大。王诗的开头仿佛是一幅册页,而杜诗的开头俨然是一幅中堂,同样精致,而气魄远胜。
王勃诗中的景物描写是具体而细致的。“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如一帧细腻的工笔画,描绘出滕王阁内外的景观。画面呈现出冷色调,有意表现出滕王阁人去阁空的寂寞状态。而杜诗仍从大处着手,“楼下长江百丈清,山头落日半轮明”,以泼墨写意的方式简练地勾勒出一片越王楼上所见的雄浑气象。王诗在含蓄精致上做文章,杜诗承应起首,仍从气势上加以突破。在诗的最后两句,杜诗在气势上更显得咄咄逼人。王诗结尾用“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接连发问后,以“槛外长江空自流”一语作收,已是写得神完气足,语境优美,语意含蓄,寓不尽的感慨在其中了。问而不答,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的余地。杜诗的结尾偏从这一块 “余地”上作出文章,把“余地”变成了 “有用之地”。以“君王旧迹今人赏”回应了“阁中帝子今何在”,以“转见千秋高古情”回应了“槛外长江空自流”。“不惟于王诗外,添出千秋万古语,且将王诗不见帝子,翻作转见后人,相他下笔时,一段倔强不让古人气色。”(金圣叹《唱经堂杜诗解》)通身翻洗,翻洗得真够彻底的。从这结尾两句,我们可以看出,杜甫很有点有意要与王诗相抗衡的意思。两首诗到底孰优孰劣,这里且不去评它。王诗是滕王阁的绝唱,杜甫从头劈削,通身翻洗,确也“劈削”、“翻洗”出了一座新的越王楼。常说杜诗鬼斧神工,于此可略窥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