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艺术技巧·相反相成《荣华处皆是断肠处》原文|注释|赏析

相反相成《荣华处皆是断肠处》原文|注释|赏析|汇评

【依据】

以上政须多言之,荣华处皆是断肠处。(严羽等评《李杜诗集·李太白集》卷一)

【诗例】

古风五十九首 (其十八)



李白



天津三月时,千门桃与李。

朝为断肠花,暮逐东流水。

前水复后水,古今相续流。

新人非旧人,年年桥上游。

鸡鸣海色动,谒帝罗公侯。

月落西上阳,余辉半城楼。

衣冠照云日,朝下散皇州。

鞍马如飞龙,黄金络马头。

行人皆辟易,志气横嵩丘。

入门上高堂,列鼎错珍羞。

香风引赵舞,清管随齐讴。

七十紫鸳鸯,双双戏庭幽。

行乐争昼夜,自言度千秋。

功成身不退,自古多愆尤。

黄犬空叹息,绿珠成衅仇。

何如鸱夷子,散发弄扁舟?



【解析】

诗人叙事,对内容进行剪裁编排,确定何处详写,何处略约带过,避免因笔墨平均而引起松衍之感,这是诗家常识。一篇详略精当的诗,能够十分有效地表达题义,增进感染力。详略二者中,详写部分因其篇幅相对较长,在整首诗里位置显著,引人注目,所以诗人都很注意详写的艺术。严羽“荣华处皆是断肠处”的评语,揭示了李白此诗详写艺术的一个重要特点,即以浓墨重笔叙写公侯官僚荣华富贵,养尊处优的生活,而又通过“福兮祸所伏”的明喻暗示,顿使沉湎于骄奢生活中的王公贵戚变成了一群可悲可哀而不是可羡可慕的对象,“荣华处”越是写得详繁周备,其令人“断肠”悲戚的力度也就越大,荣即是悴,盛即是衰,事物相反的两极在艺术表现中得到了合乎逻辑的统一。

“天津”是洛阳西南洛水上的一座桥名,隋炀帝时建造,诗里借以指称洛阳。李白这首诗旨在揭露和讽刺唐代东都洛阳“公侯”们热衷权势、尽情享乐的心理和生活态度。全诗可以分成三段。前面八句为第一段,通过咏唱桃花李花朝开暮殒,随水漂流,兴起人生无常,生命不永的慨叹。从“鸡鸣海色动”至“自言度千秋”是第二段,描绘上层官僚昼夜寻欢作乐的情形,它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唐代上层贵族集团的生活状况和精神面貌。最后六句是第三段,借古喻今,说明功成不退是取祸之道,而范蠡(“鸱夷子”)帮助越王勾践翦灭吴国后,驾弄扁舟退隐江湖缥缈之间,才是值得效仿的善终之途。

严羽评语“以上政须多言之”,指的是第二段内容,一共18句,占全诗一大半篇幅。这段又可细分三层意思:首6句叙述“公侯”清晨列队上朝,以及他们下朝后散往京城各自家中。次4句写他们在回家道上驱马行进,路人退避的情形。再次8句写他们回到家里,过着极为豪华的生活。诗人从“公侯”列队上朝到回家就餐,听歌观舞,细细铺叙,缓缓递进,用笔不厌其详繁,“惜墨如金”的艺术信条在此已被泼墨如水所替代了。然而这一切描写又都是必要的。这倒不仅是因为诗人通过周详的描绘为读者提供了一幅生动的贵族生活图景,更在于,诗人借助具体详尽地讲述,反映了“公侯”是如何恃功作威,仗势傲物,寻欢作乐而无所忧虑的心态。“衣冠照云日”,通过对他们穿戴的朝服绚丽色彩的夸张描写,恰当地表现了“公侯”对自己拥有的权势洋洋自得、不可一世之情。“鞍马如飞龙,黄金络马头。行人皆辟易,志气横嵩丘。”写其趾高气扬,盛气凌人。当诗人将笔触伸入“公侯”居住的殿堂大墙内,描述更加具体细腻,“高堂”、“珍羞”、“赵舞”、“齐讴”、幽静庭院中“双双”“鸳鸯”,这些无不透露出主人的富贵福泽气象,养尊处优的贵族派头和沉湎食色享乐的靡靡心神。以上内容本身已经够有意味了,然而,当诗人将笔锋陡然转入“功成身不退,自古多愆尤”,并以秦相李斯腰斩咸阳,西晋石崇因爱妾绿珠与孙秀结仇,招致杀身之祸二个典故,作为警示,从而使前面大段铺叙的内容又获得了新的意蕴。李白在诗的结构上作如此接排,清楚地提醒人们:李斯、石崇遇难之前,难道不也是像这批“公侯”那样过着荣华富贵的生活?而其悲惨下场不正好又是他们将来命运的归宿?如此一联系,于是“公侯”逞威作福的种种情状,成了大祸降临前暂时的安乐,而他们“行乐争昼夜,自言度千秋”的自信,也就成了愚昧者的一厢空愿。诗人不惜化多的笔墨描述“公侯”“荣华”的生活和安然自得的心理,正寓藏着对他们寝卧将燃的积薪之上而不知危险、以祸为福的悲叹和不屑,描摹越是尽情入微,这种揭露也就越深透,而讽刺也越有力。严羽指出这里正应当“多言之”,道理也在此。

“荣华处皆是断肠处”是一种“反讽”艺术。“反讽”一词原指希腊戏剧中的一种角色典型,他佯装无知,满口傻话,但结果证明,这些傻话原来却是真理。作为修辞手法的一种,“反讽”是指通过假相和真实之间自然存在的矛盾现象,使作品的真义更强烈、鲜明地映衬出来。《老子》“正言若反”,颇能道出“反讽”的特点。李白此诗中的铺叙一段内容,表面上写“公侯”生活荣华富贵,充满舒适、快乐,其实隐伏着祸害和危机。诗人这一以“荣华”为表,以“断肠”为实描写手法的效果,犹如叩撞警钟,声音虽不尖啸,却又是如此悠长,久久响荡不息,让别人深思体味而难以忘怀,其艺术作用相当突出。

钟惺评《孔雀东南飞》描写刘兰芝被迫离开夫家之前严妆打扮的一长段诗,“此是何等景象,何等心情?收收拾拾,闲闲整整,详详悉悉,只如作好事一般,伤心在此。” (《古诗归》) 王夫之评《诗经·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四句诗,是“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诗绎》)虽然这二篇作品内容不同于此诗,钟、王评语的具体内涵与严羽评语的意思也有所区别,但是,钟、王在肯定作品“正言若反”、寓哀于乐的艺术特点上,与严羽适相一致,这也说明,严羽总结的 “荣华处皆是断肠处”的作诗方法带有一定普遍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