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实相生《落想绝妙》原文|注释|赏析|汇评

【依据】

此诗设想甚奇，池中有泪，花亦为之死，怨深如此，真可以泣鬼神矣。(刘永济《唐人绝句精华》)

【诗例】

古怨

孟郊

试妾与君泪，两处滴池水。

看取芙蓉花，今年为谁死？

【解析】

唐人诗歌，风格纷呈。有悠柔不迫、一唱三叹者，有纵横跌宕、迥异常调者，有景象邃深、音调高爽者，有委曲深挚、别有顿挫者，亦有淡远含蓄、声气悠长者……，其所以如此，是唐人的勤奋，也是时代使然。身处中唐的孟郊，在百余年诗坛巨擘林立面前，要争一席，只能独辟蹊径。他的苦意吟诗，有他自身的遭际，也与所处时代有关。韩愈说他“刿目鉥心，刀迎缕解，钩章棘句，掐擢胃肾”。(《贞曜先生墓志铭》)的确，他的大多数诗篇，造句奇险，殚思竭虑，于苦涩中见诗意，或古朴或僻奥，都有一番惨淡经营。而这首《古怨》，却造语平淡，毫无藻绘与雕饰。闺怨是陈旧的题材，孟郊此首能卓乎其间，得力于构思奇特，也就是“落想绝妙”。诗中女主人公要与其夫在两地“比赛”，看谁的相思更深、更苦，试把两人泪水各滴池中，池中芙蓉花今年被谁的泪水淹死?显然她认为，她的泪水更多、更苦涩，芙蓉当然为之夭折。“诗从肺腑出，出辄愁肺腑。”(苏轼《读孟郊诗》)诗人以出自肺腑的真情化作奇特的构想，以淡素的词语酿出浓郁醇美的佳酿。情至极处，落想绝妙。可见孟郊作诗确是“刿目鉥心”、“掐擢胃肾”。韩愈之评，是中的之论。

“落想绝妙”，即想得“绝”、想得“妙”。微观上，表现在遣词造句的奇特，“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欧阳修《六一诗话》引);宏观上，则体现为全篇构思的新颖奇特，不落窠臼。

李贺诗构思新巧，设想诡异。“石破天惊逗秋雨”(《李凭箜篌引》)由女娲炼石补天想到石破、天惊，进而引逗出一番秋雨，而“石破”盖由李凭弹箜篌所致。其音之高亢有如“昆山玉碎凤凰叫”，低徊欢快引得“芙蓉泣露香兰笑”(同上)，听觉感受与视觉感受交融一体。“玉轮轧露湿团光”(《梦天》)，云收雨霁，露水弥漫，玉轮似的圆月在水气上辗过，团光也被露水沾湿。“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同上)回首下望，九州大地有如九点烟尘，浩渺的东海如清水一杯一杯淌泻出来。“羲和敲日玻璃声，劫灰飞尽古今平”，(《秦王饮酒》)“羲和敲日”是要急走以避秦王，因为“秦王骑虎游八极”，“剑光照空”，声威赫赫。“敲日”发出“玻璃声”。钱钟书先生云：“日比琉璃皆光明故;而来长吉笔端，则日似玻璃光，亦必具玻璃声矣。同篇云‘劫灰飞尽古今平’夫劫乃时间中事，平乃空间中事;然劫既有灭，则时间亦如空间之可扫平矣。”(《谈艺录》)“几回天上葬神仙，漏声相将无断绝。”(《天街鼓》)天上神仙竟然死了几回，长存的只有鼓声、漏声，也就是时光永不留驻的脚步声，人生短促自不在话下，妄求长生的秦皇汉武不更显可悲?翻空出奇，而感慨良深。“忆君清泪如铅水”(《金铜仙人辞汉歌》)，自古写泪水，有多寡之别、清浊之分，从无以铅水比之。李贺所以这么写，大概是从铜人之泪而想到只有缓且沉的铅水可比、可拟、可配。他的怪谲多姿，凄宛幽冷，秾艳瑰丽，真是“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杜牧《李长吉歌诗叙》)

“落想绝妙”更多地反映在全篇的立意新颖、构思精巧上。读孟郊《古怨》 自然会想到汉乐府民歌《上邪》：“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一口气用五件绝不可能的事发誓，大胆泼辣，炽热灼人。这种坦露心迹的方式，前所未有，其想象之大胆新奇，也可称得起“前无古人”。无怪胡应麟称之为“短章中神品”。白居易的《思妇眉》：“春风摇荡自东来，折尽缨桃绽尽梅。惟余思妇愁眉结，无限春风吹不开。”春风能吹开百花，却吹不开思妇的愁眉，构想堪称奇妙。大凡情到极处，易出奇想。言情如此，描景状物亦然。在吟咏洞庭君山的篇什中，刘禹锡、雍陶的两首颇有名气：“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遥望洞庭山翠色，白银盘里一青螺。”(刘禹锡《望洞庭》)“风波不动影沈沈，碧色全无翠色深。应是水仙梳洗处，一螺青黛镜中心。”(雍陶《题君山》)雍诗出于刘却高于刘。刘诗结句把君山比作银盘上一钿青螺，已够奇妙;雍诗则进一步说君山是镜中一螺青黛，供湘妃画眉，想得更奇，色彩更明丽，情致也更空灵缥缈。可是稍晚于他俩的方干却后来居上，更是想落天外、翻空出奇，居然借神女之口说君山来自昆仑，被海(唐人指塞外湖泊为海)风吹落到洞庭。“曾于方外见麻姑，闻说君山自古无;元是昆仑山上石，海风吹落洞庭湖。”同一题材的三首诗，从构思角度看，新意层出，越想越绝，也越妙。再看状物。来鹄《题庐山双剑峰》：“倚天双剑自古闲，三尺高于四面山。若使火云烧得动，始应农器满人间。”唐末战乱迭起，兵器耗损严重，销农器为刀剑，故张祜说：“谁谓今来正耕垦，却销农器作戈矛。”(《悲纳铁》)来鹄设想，如果火云能烧得动双剑峰，化而为犁锄，农事当可有救。他想得妙，想得深，也想得悲天悯人。陆龟蒙《新沙》：“渤澥声中涨小堤，官家知后海鸥知。蓬莱有路教人到，应亦年年税紫芝。”新涨小堤，海鸥知之居然落后于官府，蓬莱仙境如有路通，官府也必然前往征收紫芝税，对统治者的敲骨吸髓冷嘲热讽，可谓鞭辟入里、入木三分。

立意构思，有如婴儿胚胎，在创作过程中，是最初的也是最关键的阶段。构思奇特，想得深、想得妙，于句，则佳句珠玑;于篇，则全篇生辉，给读者以强烈的感染力，有的可历千年而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