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辞用韵《曲折蕴藉》原文|注释|赏析|汇评
【依据】
盘游不若,则形势难凭,空令败亡荐至,写得曲折蕴藉。(冯浩《玉溪生诗集笺注》卷三引何焯语)
【诗例】
咏史
李商隐
北湖南埭水漫漫,一片降旗百尺竿。
三百年间同晓梦,钟山何处有龙蟠?
【解析】
李商隐于咏史之作有偏嗜,作品既多且精;于咏史诗中,又以咏写六朝旧事之作与咏写南京史事者为多,要诗正是借对南京地理形胜的感概,对六朝的相继覆亡漫加浩叹,当作于在江东任盐铁推官时。“北湖”,指玄武湖; “南埭”,指玄武湖的上水闸。埭 (di),挡水的土堤。据《建康志》:“吴大帝凿东渠,名青溪,通潮沟以泄玄武湖水,南入秦淮。溪口有埭,当即后称青溪闸口也。潮沟在青溪南,沟上为鸡鸣埭。诗曰 ‘南埭’,固皆可称也。”诗人另有一诗咏史事,题曰《南朝》,内有“玄武湖中玉漏催,鸡鸣埭口绣襦回”,极写南朝陈后主的荒淫逸乐。本诗中的“北湖南埭”,也是用玄武湖上的兴衰,写朝代的更替,但从第二句“一片降旗百尺竿’,可见他写的是三国东吴孙皓降晋的史事。查孙皓出降是公元280元,这一年,由晋统一全国;而隋兵灭陈,是在公元589年,至全国再度统一,历时300余年。这期间,东吴、东晋、宋、齐、梁、陈六个朝代先后在南京定都,此即后世所谓“六朝”。第三、四句诗即慨叹六朝相继更迭,纷纷扰扰三百余年,南京并未因其形势之利,使得政局稳定。第四句典出 《吴录》: “刘备曾使诸葛亮至京,因睹秣陵山阜,乃收曰: ‘钟山龙蟠,石头虎踞,帝王之宅也’。”意谓,南京(旧称金陵)这个地方,有像蟠龙一样的钟山作为屏障,城池像老虎那样蹲伏在大江边,真是做国都的好地方。但尽管地形险要,易守难攻,却朝代屡更,未得地利,可见历史的兴衰,主要看人治如何。
此诗慨叹地势不足凭,淫乐可亡国,立意并不新奇。《齐宫词》诗云:“永寿兵来夜不扃,金莲无复印中庭”;《景阳井》云:“景阳宫井剩堪悲,不尽龙鸾誓死期”; 《览古》云: “莫恃金汤忽太平,草间霜露古今情”;《隋宫》云:“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将立意点得比较明确。这种立意,也并不新奇,刘禹锡《金陵怀古》云: “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即有此意。“一片降旗百尺竿”句,更与刘禹锡 《西塞山怀古》之“一片降幡出石头”化出,亦咏孙皓降晋事。冯浩笺注云:“首句隐言王气消沉,次句专指孙皓降晋,三句统言五代。音节高壮,如铿鲸钟。”又屈复《玉溪生诗意》云: “国之存亡,在人杰,不在地灵,足破堪舆之感。”都点明本诗旨意所在。本诗的长处,在于不将立意说破,而将深刻的内涵寓于浅明的字句之中。纪昀《玉溪生诗说》云:“香泉评曰;北湖南埭,皆盘游之地,言以逸乐致亡也,写来不觉。”今人刘学锴、余恕诫《李商隐诗歌集解》加按云:“诗层层作势,逼出未句,道破而不说尽,雄直之中自含顿挫之致。”前述何焯评语,以“曲折蕴藉”括此诗,正突出了这一特点。
本诗的“曲折蕴藉”,实际远比“道破而不说尽”更为丰厚,更主要的一面,在于咏史与叹今结合浑融,又有影射现实的用意。前人对此有所阐发,姚培谦《李义山诗集笺注》云:“此与刘梦得‘一片降幡出石头’同感。”程梦星还进一步指出:“此诗以为河朔诸镇而发。是时诸镇跋扈,皆恃地险,负固不服,阴有异志,故作此以警之。”《南朝》诗后的程笺更指出:“唐人咏南朝者甚众,大都慨叹其兴亡耳。李山甫‘总是战争收拾得,却因歌舞破除休’二语最为有识,众论推之。而义山更出其上,以为六代君臣,偏安江左,曾无混一之志,坐视神州陆沉,其兴其亡,盖皆不足道矣。遇谓此诗真可空前绝后。今人徒赏义山艳丽,而不知其识见之高,岂可轻学步哉!”程氏不仅点出李商隐有借咏史讥评现实的用意,而且点出这种史识的由来在于维护国家的大一统,确可谓知心之言,颇耐寻味。“曲折蕴藉”不是做作掩饰,徒弄技巧,而以表现内容之深厚为基础。此诗所以较耐品味,首先在于诗人思想深刻绵密。
“曲折蕴藉”是比较含蓄的表现手法,但并非不可抒写深沉强烈的感情。《诗经》中许多作品,言近意远,已略具这一美学特征; 屈原的诗骚既有“美人芳草”的象征寓意,又有喷薄激越的政治感慨,将这一美学特征推向新的高峰。自此而言,中国的诗文创作,大抵以有深致而不尽言为依归,这源出孔子“温柔敦厚”之诗教传统。咏史诗因有史事作铺衬,即使有作者的感慨、现实的影射等寓意,在表现上毕竟已隔了一层,不那么鲜明直截,“曲折深微”更易于成为作者的追求和客观的效应,这一美学特征体现得格外明显。清人朱庭珍《筱园诗话》即云:“咏古七绝尤难,以词意既须新警,而篇终复须深情远韵,令人玩味不穷,方为上乘。若言尽意尽,索然无馀味可寻,则薄且直矣。”刘熙载《诗慨·艺慨》亦云:“绝句意法,无论先宽后紧,先紧后宽,终须首尾相衔,开阖尽变。至其妙用,惟在借端托寓而已。”咏史诗因有史事为依,最便于“借端托寓”。可见不但就体裁,即七绝而言,还是就题材,即咏史而言,都以“曲折蕴藉”为上。李商隐此诗,可为范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