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辞用韵《铺叙》原文|注释|赏析|汇评
【依据】
自此(“三条九陌丽城隈”)至“钩陈肃兰戺”八句,铺叙其安壮整齐,非刺讥也。(吴昌祺《删订唐诗解》卷六)
【诗例】
帝京篇
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
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
皇居帝里崤函谷,鹑野龙山侯甸服。
五纬连影集星躔, 八水分流横地轴。
秦塞重关一百二,汉家离宫三十六。
桂殿嵚岑对玉楼,椒房窈窕连金屋。
三条九陌丽城隈,万户千门平旦开。
复道斜通鳷鹊观,交衢直指凤皇台。
剑履南宫入,簪缨北阙来。
声明冠寰宇,文物象昭回。
钩陈肃兰戺,璧沼浮槐市。
铜羽应风回,金茎承露起。
校文天禄阁,习战昆明水。
朱邸接平台,黄扉通戚里。
平台戚里带崇墉,炊金馔玉待鸣钟。
小堂绮帐三千户,大道青楼十二重。
宝盖雕鞍金络马,兰窗绣柱玉盘龙。
绣柱璇题粉壁映,锵金鸣玉王侯盛。
王侯贵人多近臣,朝游北里暮南邻。
陆贾分金将宴喜,陈遵投辖正留宾。
赵、李经过密,萧、朱结交亲。
丹凤朱城白日暮,青牛绀幰红尘度。
侠客珠弹垂杨道,倡妇银钩采桑路。
倡家桃李自芳菲,京华游侠盛轻肥。
延年女弟双凤入,罗敷使君千骑归。
同心结缕带,连理织成衣。
春朝桂樽樽百味,秋夜兰灯灯九微。
翠幌珠帘不独映,清歌宝瑟自相依。
且论三万六千是,宁知四十九年非。
古来荣利若浮云,人生倚伏信难分。
始见田、窦相移夺,俄闻卫、霍有功勋。
未厌金陵气,先开石橔文。
朱门无复张公子,灞亭谁畏李将军。
相顾百龄皆有待,居然万化咸应改。
桂枝芳气已销亡,柏梁高宴今何在。
春去春来苦自驰,争名争利徒尔为。
久留郎署终难遇,空扫相门谁见知。
当时一旦擅豪华,自言千载长骄奢。
倏忽抟风生羽翼,须臾失浪委泥沙。
黄雀徒巢桂,青门遂种瓜。
黄金销铄素丝变,一贵一贱交情见。
红颜宿昔白头新,脱粟布衣轻故人。
故人有湮沦,新知无意气。
灰死韩安国,罗伤翟廷尉。
已矣哉,归去来!
马卿辞蜀多文藻,扬雄仕汉乏良媒。
三冬自矜诚足用,十年不调几邅回。
汲黯薪逾积,孙弘阁未开。
谁惜长沙傅,独负洛阳才。
【解析】
贺裳《载酒园诗话又编》说:“《帝京篇》是(骆宾王)铨官时,吏部侍郎裴行俭索文,作以献者也,故淋漓磊落、竭其才思。”又说:“今人或病其过于横溢,余以读诗者以汉文帝节俭自不作露台可耳(即自己不喜欢初唐四杰的夸张铺叙)。必不得谓未央(宫名)壮丽,追罪萧何(未央宫为萧何所建,这里用以比骆宾王)。”贺裳就是说《帝京篇》写得十分壮丽,铺叙的方面很广,这是初唐诗的体制所决定的,不能怪罪作者写得铺张。
骆宾王这篇《帝京篇》,通篇是用“铺叙”手法写的,是侧重于通过自己的亲身感受,写外在的事物。他描述了长安所处的地理位置、形势和宫殿、市街的壮丽繁荣,王侯贵戚的煊赫奢华,娼妇的放纵,游侠少年的横行,官吏的冶游等荣盛现象。然后转入写衰飒的一面,他插入写文人的不遇而王侯贵戚一旦失势一样会向沦落方面转化,并伤感社会风气的败坏和友道的沦丧,最后才写出自己的感慨,长歌归去来,叹恨司马相如、扬雄这样的人才的不遇,表示自己徒负贾生之才,却无人爱惜,对当权者不用人才作了极其沉痛的反映。吴昌祺说自“三条九陌丽城隈”至“文物象昭回”止八句,这些都属于铺叙长安的宏壮整齐,不是讽刺。今通观全篇,绝大部分都属于写实性的铺叙,而长安城中的畸形繁荣与政治的腐朽、社会风气的败坏,不须有意讽刺,也是不言自明的。清人张谦宜《絸斋诗谈》说:“古人诗有看似平铺,而转折多,波澜大,使人寻味无穷。”骆宾王的《帝京篇》也正是这样的诗篇。从吴昌祺的话里我们可以知道这首诗是以铺叙见长的。《帝京篇》除内容方面铺叙的转折变化和波澜起伏外,从格调韵律上来讲,变化也是很多的。诗虽以七言为主,但有时一段接以五言句;有时一段以五言句起;结尾还用了三言句。诗四句一韵的有五处,八句一韵的有四处,六句一韵的有三处,两句一韵的有三处,十二句一韵的有一处,十句一韵的有一处。这种写法也是使诗篇抑扬顿挫不可缺少的艺术手段。
诗第一段十二句,起四句用五言以“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开端,先叙皇居之壮,天子之尊。次八句自“皇居帝里崤函谷”起至“八水分流横地轴”止,是写帝京据崤关函谷之险,属于鹑首分野,又有龙首之山,天上有五星会聚,地上有八水分流,是形胜的好地方。“秦塞重关一百二”句是上结形势,“汉家离宫三十六”句是下叙宫殿。但“桂殿嵚岑对玉楼,椒房窈窕连金屋。”桂殿”、“玉楼”、“椒房”、“金屋”全是后妃所居。典故也多出六朝,如陈江总《为六宫谢表》写: “桂殿迎春,兰房侍宠。”徐陵《玉台新咏序》写“椒房宛转,柘馆阴岑。”可是骆宾王写宫殿首先反映的正是皇帝的享乐荒淫,由于不同于江总、徐陵对这种荒淫的赞美,所以闻一多先生认为他们的作品是“宫体诗的自赎”。“三条九陌丽城隈”以下八句为第二段,则是写长安的早晨。先写长安大道街衢的整齐,“万户千门平旦开”即鲍照《放歌行》中所说的“禁门平旦开”。汉代的建章宫就有万户千门,这里就是指上朝时宫门大开。“复道斜通鳷鹊观”,复道是宫中楼阁间横空的通道,鳷鹊观也是宫中殿阁。“交衢直指凤凰台”是泛指宫中复道行空台榭林立。这些则是写皇帝所居宫中的建筑形象。后四句又变换用了五言句,先写严肃的上朝场面:“剑履南宫入,簪缨北阙来。”继写国家声望之高,文物之多有如云汉群星灿烂:“声明冠寰宇,文物象昭回。”第三段八句先平叙长安城中各各方面,然后转入写外戚。首句“钩陈肃兰戺”是以星名代指皇帝禁卫军列于殿阶之侧。次句“璧沼浮槐市”写贵家子弟读书的国子监和讨论学问的地方。下面四句分写上有候风铜乌的高耸入云的灵台和金茎承露盘,藏秘书的天禄阁和习水战的昆明池。最后写出 “朱邸抗平台,黄扉通戚里”,即贵戚的朱门甲第的楼台和皇帝的平台比高,宫禁的门和外戚居住的戚里相通连。骆宾王这首诗每一段间都是像连锁一样相衔连的,所以这一大段的结尾已写到外戚的势力。以下第四大段十四句便通写外戚和贵臣的豪华奢侈。先用“平台”二句形容他们“炊金馔玉”“钟鸣鼎食”,后是以“小堂绮帐三千户,大道青楼十二重”描写贵戚所居,“宝盖雕鞍金络马”写他们出行时的威仪赫赫,“兰窗绣柱玉盘龙”是写他们住处的富丽堂皇。然后他转写王侯之盛,“王侯贵人多近臣,朝游北里暮南邻”是说他们的相互交游,“陆贾分金将宴喜,陈遵投辖正留宾”是说他们沉醉于饮宴。结二句 “赵、李 (后族) 经过密”,“萧 (育)、朱(博)交结亲”表现外戚贵官,他们互相交结势可移天。这段主要是铺叙外戚王公的生活,层次分明,色彩缤纷,反映出他们的奢华,笔力十分雄健。以下第五大段十四句写京城的游侠和娼妇,“丹凤朱城白日暮”是写游侠出来的时候,“青牛绀幰红尘度”是写娼妇出行。下四句分写侠客和娼妇;侠客珠弹射雉,娼妇银钩采桑,娼妇桃李芳香,游侠轻裘肥马。自 “延年女弟”句起专写娼女,“延年女弟双凤入”指有的娼女入宫得宠,“罗敷使君千骑归”指有的娼女为贵官姬妾。“同心结缕带”以下八句,写达官贵人公子王孙冶游娼家。“春朝桂樽樽百味,秋夜兰灯灯九微。”指春秋四季朝朝暮暮,无朝无夕不冶游,“翠幌珠帘不独映,清歌宝瑟自相依”指无时无刻不同处,“且论三万六千是,宁知四十九年非”二句是写这些人以日日享乐为是,从无悔过之心。骆宾王以层层铺叙,全面反映出社会风尚的败坏腐朽,可以说写到这里已经淋漓尽意。
所以第六大段便作一大转折,写荣与利难以永保,祸与福总相倚伏,“始见田、窦相移夺”指某些贵戚争夺权位不久,“俄闻卫、霍有功勋”是说又有新的外戚掌权。窦婴、卫青、霍去病等人都是当时外戚。“未厌金陵气,先开石槨文”用始皇想厌金陵王气,但自己很快身死的故事写帝王也不能长生。“朱门无复张公子,灞陵谁畏李将军”,写富平侯张放盛极一时,终归死去,李广免官后,曾被灞陵尉凌辱,反映王侯将相也是祸福无常。第七大段自“相顾百龄皆有待”至“柏梁高宴今何在”又从寿命讲人生无常。先泛言百年难保,终归幻化。“桂枝芳气已销亡”句用汉武帝《悼李夫人》之意说美貌的宠妃也会死去,“柏梁高宴今何在”是说,英伟如汉武帝曾大宴群臣于柏梁台,当时的君臣今天也不复存在。这一段却是作家世界观的表白,只以富贵无常,祸福倚伏,帝王王侯终归一死来警世,对全诗说来较缺乏批判力量。
第八大段转入写文人的不平之鸣,具有一定批判意义。首四句自叙年年岁岁苦苦奔驰权门,争名争利白费力量。“久留郎署终难遇,空扫相门谁见知”二句讲贫贱文人总不能见知遇。“当时一旦擅豪华”六句则指斥目中无人的王公外戚,自恃能千载骄奢,一旦失势,也会如鱼失水,陷于泥沙中。“黄雀徒巢桂”借用汉民歌:“桂树华不实,黄雀巢其颠。昔为人所羡,今为人所怜”意,讲他们也会为人所怜! “青门遂种瓜”讲他们像秦东陵侯邵平一样,入汉后在青门种瓜,也会变为平民。这一段抒发对权贵不肯擢用文人的愤慨。“黄金销铄素丝变”四句讲在高位者也有原来自己的知交,但“一贵一贱交情见”不会再看重友谊。“脱粟布衣轻故人”句借公孙弘以粗粟粗饭招待故友为他的友人所轻视的事,批评在高位者不肯援引旧交。这段最后写“故人有湮沦,新知无意气。灰死韩安国,罗伤翟廷尉。”四句再次讲社会人情只随权势为转移。故人的友谊会湮沦,新知也没有相提携的意气,失势时便如汉代韩安国遭囚禁被狱吏看成是死灰一样,免官后就会像翟廷尉伤感门前冷落,可以设罗捕雀一样。这四小段抒发是对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感慨,是濒临绝望的呼声。最后第九段“已矣哉,归去来!”七句,表示决心辞别帝京,批判有才而不见用的政治现实。“马卿辞蜀多文藻,扬雄仕汉乏良媒”指司马相如、扬雄的失意。“三冬”“足用”是自述学成足为世用,“十年不调”是叹自己久滞下僚,终无升迁机会。“汲黯薪逾积”是同意汲黯的话,汲黯指责汉武帝用人有如积薪,后来者居上。“孙弘阁未开”是斥宰相不开招贤之馆。最后愤慨地说出:“谁惜长沙傅,独负洛阳才。”以贾谊自比。最后这一段思想的倾泻,只有通过所有对帝京中种种腐朽不平的现象层层铺叙之后,才能写出来的。陈熙晋云:“篇末自述邅回,毫无所请之意,露于言表。显以贾生自负,想见卓荦不可一世之概,非天下才不能作是论也。”(《骆临海集笺注》)是对骆宾王《帝京篇》所表现的卓荦气概的赞扬。至于这首诗的铺叙工夫,是初唐长篇古风的典范,我们且借用歌德对大部头诗如何写的话来说:“至于写大部头的诗,那就不免要把各个部分都按计划编织成为一个完整体,而且还要惟妙惟肖。”这也正是骆宾王《帝京篇》的长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