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兮衣兮①,绿衣啊绿衣,
绿衣黄里②。绿外衣黄内衣。
心之忧矣,心里的忧伤啊,
曷维其已!何时才能终止!
绿兮衣兮,绿衣啊绿衣,
绿衣黄裳③。绿上衣黄下衣。
心之忧矣,心里的忧伤啊,
曷维其亡④!何时能够忘记!
绿兮丝兮,绿丝啊绿丝,
女所治兮⑤。你曾亲手理。
我思古人,想起已亡的贤妻,
俾无訧兮。使我一生无过失。
絺兮绤兮,细布衣啊粗布衣,
凄其以风。穿在身上凉凄凄。
我思古人⑥,想起已故的爱妻,
实获我心。实在合我的心意。
[注释]①衣:上衣,穿在外面。②里:下衣,穿在里面。③裳:下衣。④亡:同“忘”。⑤女:通“汝”。指亡妻。治:《诗集传》云:“治,谓理而织之也。”⑥古人:即故人,指亡妻。
[赏析]这首诗,《诗序》解作“卫庄姜伤已也。妾上僭,夫人失位,而作是诗也”。并无根据。细玩全诗,当是男子悼念亡妻之作。
一二两章,所说由妻子遗物所引发的悲思。大凡失去亲人的人,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心中难以自持,出处行止,总有一种惘然若失之感。这位丧偶的男子回到家中,但感人去房空,一片黯然,一眼瞥见妻子生前所穿之绿衣,痛楚得心儿顿时紧缩起来他似乎看到妻子穿着绿衣坐在自己身旁,仍然是那样美丽、温柔、多情……但定睛再看,哪有妻子的身影!物在人亡,衣上之芳泽犹存,而所爱者已长眠地下。这时,原来就郁积于心的深沉悲痛再也抑制不住,发而为沉痛的呼喊。“绿兮衣兮”是“绿衣兮绿衣”的变文,二句八个字中连下四个“兮”字,脱口而出,如闻其含泪深情呼唤、悲切叹息之声。由“绿衣”而“黄里”、“黄裳”,如见其反复抚看、痛不释手、哀哀欲绝之态。又连呼“曷维其已”,“曷维其亡”,不作任何矫饰夸张,语极坦率质朴,情极深挚痛楚,诚如吴闿生所说:“忧虽欲自止,何时能止也。”(《诗义会通》)
如果说,前二章是总写悼念亡妻的忧伤,是虚,那么第三章则是具体赞扬亡妻的才德、贤惠,是实。诗中的男主人公手捧绿衣,看到衣上之密密针线,眼前就似乎幻化出她坐在房内飞针走线,忙于针黹女工的倩影。这既加深了对亡妻的悼念之情,又使读者极自然地通过“治衣”这一细节,想见她平日勤劳贤淑,夙兴夜寐、操持家务的种种情况。“绿兮丝兮,女所治兮”,用语何等浅近,寄情又何其深长!诗人由此想起她平日更多的好处。在长期的共同生活中,妻子的好处有千百种,此刻都一齐涌上心来,但使他感受最深、使他最难以忘怀的是妻子生前常能纠正自己的过失。作为人妻,任劳任怨、吃苦耐劳、温柔体贴都是比较容易的,而要有头脑、有识见,真正从各方面做丈夫的好助手,却是难能可贵。现在这位男子的亡妻却能二者兼顾,确是“见尽人间妇,无如美且贤”。在他的心目中,她是世界上最贤惠、最能干的女子。“俾无訧兮”,是深深的痛惜,更是深情的赞美。由此我们深深感到这位男子用情之专一,也自然想象到他们夫妇之间是一种互敬互助、相濡以沫的关系,其伉俪之情是无比融洽、和谐的。正因为如此,她的逝去,其损失是无可比拟,也是无法弥补的。这里虽只举“俾无訧兮”一事,而其余种种可敬可爱之处,亦尽在不言中了。这一章以治衣、纠过两个情节,突出亡妻德才兼备,实中有虚,虚中有实,虚实互补,语短情长。平平写来,凄断欲绝。作者的悼惜之情进一步深化了。
以上三章皆是赋法,于直说中见专一,见深挚,见沉痛。第四章则似乎是用比兴来再次表达他对亡妻的深深悼惜之情。主人公由手中之绿衣,自然地看到自己所着之絺绤。时当夏季,他穿着亡妻亲手缝制的葛布衣,感到通体凉爽,无比惬意舒心,想到故人既美且贤,实在是自己最合心意的爱妻。此刻千言万语诉不尽亡妻的好处,万语千言诉不尽对她的思念痛惜,只凝成“实获我心”四字,沛然从肺腑中流出。它凝聚了对亡妻的全部挚爱,凝聚了他俩共同生活的全部内容,更凝聚了他无以言喻的深哀巨痛,可谓以最平淡之语,达最深最浓之情,表达最明白,而又最耐人回味。从结构看,由“绿衣”而“黄里”、“黄裳”,又从“绿衣”言“绿丝”,再从手中之绿衣到身上之絺绤,层层生发,丝丝入扣。“似乎无头无绪,却又若断若连,最是令人寻绎。”(姚际恒语)至此,对亡妻的爱之深、痛之切的缱绻之情达到最高潮,全诗遂戛然收笔,而作者喃喃独语,清泪涟涟之态,已是呼之欲出。
愈是深层的海水,愈不荡起波澜。这首诗,作者的悲痛无限深广,但在表现上毫不矫饰夸张。没有捶胸顿足,没有哭地嚎天,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个痛定思痛、抚衣失神、木然讷然的形象。“心之忧矣,曷维其已。”“心之忧矣,曷维其亡!”“我思古人,俾无訧兮。”“我思古人,实获我心。”诗人悼亡的深情,汩汩流动于清浅的字句之间,不作层波叠浪,却涓涓长流,缠绵不绝。平淡的背后,心在流血,人在煎熬。这是大浓之淡,浓极之淡。狄德罗说:“没有感情这个品质,任何笔调都不可能打动人心。”正因为这首诗感情深挚沉痛,无须借助奇特的构思、丰富的想象、曲折的情节和华美的词藻,自能哀婉感人,成为悼亡诗中的绝唱。
作为后世悼亡诗之先河,它对后世的影响是极深远的。晋代潘岳《悼亡诗》中脍炙人口的名句是:“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其感受正与本篇见绿衣而思故人一样。他如魏文帝曹丕之“感遗物之如故,痛尔身之独亡”(《悼夭赋》)、鲍昭之“志存业而遗绪,身先物而长辞”(《伤逝赋》)、肖子范之“惟君侯之惆怅,览遗物而沾巾”(《伤往赋》)等等,皆触物兴叹,若不胜情,其间亦不难看出《绿衣》对它们的启迪,而“应怜脂粉气,犹著舞衣中”(杜审言《代张侍御伤美人》)、“鸳鸯钿带抛何处,孔雀罗衫付阿谁”(张祜《感王将军柘枝妓没》)、“芳珥尚存芳树下,余香渐减玉堂中”(李群玉《和吴中丞悼笙妓》)等,直接从亡人之衣饰上引发悲思,更是与《绿衣》同一机杼了。以上皆从物在人亡上生发,至于“钿晕罗衫色似烟,几回欲著即潸然。自从不舞《霓裳曲》,叠在空箱十一年”(白居易《燕子楼》),以不着故衣表示对死者的悼念,则构思上又翻进一层。由此,亦可见中国古典诗歌在抒写悼亡一类题材时,既能继承前人,又能不断创新,诗人们殚思竭虑,别出新意,变化无穷,各臻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