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无纵诡随,以谨无良。式遏寇虐,惨不畏明。柔远能迩,以定我王。
民亦劳止,汔可小休。惠此中国,以为民逑。无纵诡随,以谨惽怓。式遏寇虐,无俾民忧。无弃尔劳,以为王休。
民亦劳止,汔可小息。惠此京师,以绥四国。无纵诡随,以谨罔极。式遏寇虐,无俾作慝。敬慎威仪,以近有德。
无亦劳止,汔可小愒。惠此中国,俾民忧泄。无纵诡随,以谨丑厉。式遏寇虐,无俾正败。戎虽小子,而式弘大。
民亦劳止,汔可小安。惠此中国,国无有残。无纵诡随,以谨缱绻。式遏寇虐,无俾正反。王!欲玉女,是用大谏。
《民劳》是劝告周厉王安民防奸的刺诗。厉王是成王七世孙,为政暴虐,徭役繁重,人民不堪其苦,终于起来造反,厉王出奔于彘(今山西霍县),国人推共伯和行天子事。这首作品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厉王政权行将颠覆时动乱的社会现实。
对于《民劳》诗旨,历来众说纷纭,以汉学为代表的“刺王说”和以宋学为代表的“戒同列说”莫衷一是。清人姚际恒《诗经通论》认为:“《小序》谓‘召穆公刺厉王’,《集传》谓‘乃同列相戒之辞’,亦是;但云‘同列相戒’稍宽泛。今合两家之说,当云:召穆公刺厉王用事小人以戒王也。”结合时代背景解析全诗,可见此说较前人更为公允全面。
区别于《大雅》以“赋”铺叙的常见手法,《民劳》的重章叠句在体例上更近《国风》,《小雅》。诗人的主观情绪抒发不是顺时性递进发展,从而表现出较为丰富的层次,区分出较为动荡的起伏;而是就一简明而强列的典型情绪反复咏叹,三回九转,只变换个别词句,而各章基本体式保持不变。《民劳》五章,章十句,句四字,十分整齐。章法谋篇上有固定格局:每章为一独立单元,“诗起四句说安民,中四句说防奸,唯末二句辅成君德,……每章皆然,特各变其义以见浅深之不同”(《诗经原始》)。
各章皆以“民亦劳止”的深重叹息起句,继而提出但求能得“小康”、“小休”、“小息”、“小愒”、“小安”的微薄要求。这种安排深见作者用心良苦,“开口说‘民劳’,便已凄楚。‘汔可小康’,亦安于时运而不敢过望之辞。曰‘可’者,又见唯此时为可,他日恐将不及也;亦危之辞”(《诗经通论》)。各单元开篇时这种反复渲染使整章笼罩于一种凄凉哀婉的气氛之中,五章并举,这种气氛弥慢了全篇,奠定了《民劳》之歌的忧愤基调。三、四句反复强调“惠此中国”、“惠此京师”、明安绥四方,保民而王的重要性,承上启下,翻进一层。濮一之认为:“每章首言民今劳弊,可少休息。京师者,诸夏之本,欲安四方之民,当自恤京师始。”严粲之说基本与濮氏相同:“国以民为本,民劳则国危,今周民亦疲劳矣,庶几可以小安之乎?京师诸夏之根本,爱此京师,则可以安天下也。”这两家的分析比较切当地推绎出惠爱京师与保民的逻辑关系,深得诗人用心。每章中间四句变化不大,却极尽笔力:“无纵诡随,以谨无良(以谨惽怓,以谨罔极,以谨丑厉,以谨缱绻),式遏寇虐,惨不畏明(无俾民忧、无俾作慝、无俾正败、无俾正反)。”从《诗序》开始,汉学、宋学、清学历代经学大家都以此四句为全诗诗核,由此入手,深入阐发,探究诗意。方玉润的分析颇具代表意义:“中间四句反覆提唱,则其主意专注防奸也可知。盖奸不去,则君德不成,民亦何能安乎?故全诗当以中四句为主”,(《诗经原始》)。在这四句中,仍有主次之分,“无纵诡随”、“式遏寇虐”两句通贯五章,未变一字,是核中之核。姚际恒认为:“王所用之人,必阴为诡随以惑上意,而实为寇虐以害生民,戒以无纵之而式遏之,每章皆提唱此二句,则其意最重乎此可知也”(《诗经通论》)。具体剖析可见,“纵诡随”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寇虐”的肆无忌惮。朱熹《诗集传》释“诡随,不顾是非而妄随人也”,进而阐述:“人未有无故而妄从人者,维无良之人,将悦其君而窃其权以为寇虐,则为之。故无纵诡随,则无良之人肃,而寇虐无良之人止,然后柔远而迩,而王室定矣。”严粲的分析比朱熹更锐利一层,他认为“诡随者,心知其非而诈随从之,此奸人也。”并形象而细致地勾勒出一幅诡随奸人阳奉阴违、盍君惑上直至颠覆国邦的险恶图景:“人见诡随者无所伤拂,则目为良善;不知其容悦取宠,皆为自利之计,而非忠于所事,实非善良之士也。苟喜春甘言而信用之,足以召祸乱,致寇虐。但权位尊重得,往往乐软熟而惮正直,故诡随之人得肆其志,是居上位者纵之为患也。”这就从诗追究到史,从“诡随”、“寇虐”的表面现象开握到昏君不明、纵恶为虐、涂炭生灵的实质,发诗人所不能发,言诗人所不敢言,抓住了四句诗核的主旨。每章中间四句于平稳之中显示变化,屡屡申咏,反复强调而不使人感到说教的乏味。单就“诡随”者情状一例来看,作者就用了“无良”、“惽慨”、“罔极”、“丑厉”、“缱绻”等词从不同角度进行刻划,不一而足,淋漓尽致。最后用“缱绻”一词尤春是神来之笔,姚际恒不禁对此称绝:“‘缱绻’字妙。小人之固结其君,君之留恋此小人,被二字描摹殆尽。”这种以形象诉诸人,以情感诉诸心的手法正是典型的诗歌特质,即使本诗是谏章的内容、比较刻板的《大雅》形式、也毕竟区别于同时期的历史散文,流露出鲜明的爱憎之情,诗人的主观倾向活泼泼地跳荡于诗中。每章最末两句各不相同,卒章显其义,明言正告。“各章上八句皆一意,而以承接见变换;唯末二句则每章各出一义,此则正告之,望之以远大也”(《诗经通论》)。具体到各章来看:“始则正告之以‘柔远能迩’,乃可以定王室。继则姑诱之以无弃前功,乃可以成王休。三则不徒远恶,尤当亲近有德,而威仪始固。四则‘戎虽小子,而式弘大’,言女身虽微而所系甚重,不可不谨,盖深责之之词也。五则‘王,欲玉女,是用大谏’,言五将以女为材而实重之,吾用是器女而有所规谏焉”(《诗经原始》)。这五章的“正告”明了切实,着眼点自大而小,自远而近,瞻前顾后,思虑备至。第一章从空间的辽阔着想,提醒君王要安抚远方,亲善近邦;第二章从时间的悠远着想,提醒君王要继承祖业,莫忘前贤;第三章从礼法立身立国的重要性着想,提醒君王要保持威仪,亲近有德;第四章方及君王本身,诗人以老臣身份进言,献上谆谆教诲、殷殷希望。至于第五章的“正告”,历来歧义较多,宋以后的经学家常解为谏君勿贪女色而误国(如《诗经原始》,引文见上。)而《诗序》认为“好者者,臣说君也。”按照这种传统说法,原文应断为:“王!欲玉女。”意即“王呵,我想爱护你!”放在卒章末句的位置似乎更为确当有力,以千钧之势棒喝一声,冀望君王醍醐灌顶,幡然悔悟。以这样的笔力,才能收住全篇,单以谏君远色而言,末章力量似乎销弱一些。因此本文从《诗序》之说。
《民劳》一诗重章叠句、卒章正告的结构在《大雅》中不多见,具有较独特的艺术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