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吴戈兮披犀甲,① 战士手持兵器身披犀甲,
车错毂兮短兵接。② 敌我战车交错戈剑相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 旌旗遮天蔽日敌众如云,
矢交坠兮士争先。 飞箭如雨战士奋勇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③ 敌军侵犯我们行列阵地,
左骖殪兮右刃伤。④ 右骖马受伤左骖马倒毙。
霾两轮兮絷四马,⑤ 兵车两轮深陷绊住四马,
援玉枹兮击鸣鼓。⑥ 主帅举起鼓槌猛击战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⑦ 杀得天昏地暗神灵震怒,
严杀尽兮弃原野。 全军将士捐躯茫茫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 将士们啊一去永不回还,
平原忽兮路超远。 走向那平原的遥远路途。
带长剑兮挟秦弓, 佩长剑夹强弓争战沙场,
首身离兮心不惩。⑧ 首身分离雄心永远不屈。
诚既勇兮又以武, 真正勇敢顽强而又英武,
终刚强兮不可凌。 始终刚强坚毅不可凌辱。
身既死兮神以灵, 人虽死啊神灵终究不泯,
魂魄毅兮为鬼雄!⑨ 魂魄刚毅不愧鬼中英雄!
(黄寿祺梅桐生译)
【注】①吴戈:吴地所产的戈。取其锋利。犀甲:犀牛皮甲。②毂(gu):轮轴。③躐(lie):践踏。行:行列。④骖:车驾外侧的马。殪(yi):倒地而死。右:右骖。⑤霾:埋。絷:(zhi):绊住。⑥玉枹(fu):玉饰的鼓槌。⑦怼:落。一作“坠”。⑧惩(cheng):悔恨。⑨魂魄毅:一作“子魂魄”。
本篇在《九歌》中地位相当特别。盖它篇所迎颂者皆天地神祗,此篇独为人鬼。“殇”本指未满二十岁而死的人。“国殇”则特指为国捐躯的将士。刘永济说本篇“通体皆写卫国战争,皆招卫国战死者之魂而祭之之词”。诗中场面系敌强我弱,有其特定历史背景。战国的秦楚争雄,从怀王后期开始,屡次以楚方战争失利了结。《史记·楚世家》记载:“(怀王)十七年,与秦战丹阳。秦大败我军,斩甲士八万,虏大将屈匄,遂取汉中郡。楚悉国兵复袭秦,大败于兰田。”“二十八年,秦与齐、韩、魏共攻楚,杀楚将唐昧,取重丘。”“二十九年,秦复攻楚,大败楚军,死者二万,杀将军景缺。”“三十年,秦复伐楚,取八城。”“(顷襄)元年,秦攻楚,大败楚军,斩首五万。”由此可见楚国在抗秦的战争中伤亡的惨重。而当时楚国的士气民情,并不低落,在怀王入关而不返,死在秦国后,民间就有“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口号。屈原这篇追荐阵亡将士的祭歌,就反映了这样一种同仇敌忾和忠勇的爱国激情。
全诗可分两段。第一段从“操吴戈兮被犀甲”到“严杀尽兮弃原野”,描绘严酷壮烈的战争场面。诗一开始就用开门见山、放笔直干的写法:战士们披坚执锐,白刃拼杀。古时作战乘战车,作用有如近代的坦克,双方轮毂交错,是近战,是“短兵(相)接”。诗从战斗最激烈处写起,极为简劲。在这个“近景”描写后,诗中展开了一个战斗的“全景”:旌旗遮天蔽日,秦军阵容强大。敌若云,箭似雨。处于劣势的楚国将士却并没被危险与敌威所压倒,他们争先恐后,奋不顾身,其勇猛有逾于困兽。但终因寡不敌众,被敌方冲乱了行列与阵脚,越军陷入被动,败局已定。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诗人用了“特写”方式,着力刻划楚方主将:他高踞战车之上,身先士卒,临难不苟。他的左右骖乘一死一伤,车轮如陷泥淖,驷马彼此牵绊,进退不得,却继续援槌击鼓,指挥冲杀,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直到全军覆没。“严杀尽兮弃原野”,这是一个“定格”的画面:战场上尸横狼藉。喊杀声停止了,笼罩着一片死样的沉寂。楚国将士身首离异,然而还佩着长剑,挟持秦弓(有人认为这“秦弓”是夺到手的武器,颇能得间)。敌人胜利了,但是“杀人三千,自损八百”,这是一场令其思之胆寒的胜利。楚军失败了,这是一场令人肃然起敬的悲壮的失败。整个前段,诗人通过有限的画面,表现了意味极为丰富的内容。
诗中主将的遭遇,容易使人想到项羽《垓下歌》的前两句:“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然而《垓下歌》的结尾是软弱无力的,远不能与《国殇》的结尾相提并论。任何的徒呼奈何、呜呼,乃至泣血流泪,都是愧对烈士英灵的。此诗的后一段则取一种气薄云天的慨慷之音,对死国者作了热烈赞颂。“出不入兮往不返”二句,与荆轲《易水歌》同致。“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是以身许国者共有的豪言壮语。烈士们用鲜血实践了他们的誓言。他们死不倒威,死而不悔,可杀而不可侮。他们生命终结而精神不朽,到了另一个世界,也仍是出类拔萃的“鬼雄”!与诗发端的开门见山相应,结尾是斩钉截铁,令人振奋的。
诗经中有不少以战争为题材或背景的作品,除《大雅·常武》中少量文字外,一般只写出征的一方,却不见激烈的战斗场面。如《秦风·无衣》仅言“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小雅·车攻》仅言“我车既攻,我马既同”、“之子于征,有闻无声”,都未及正面的接仗。而《国殇》中却大写秦人狂风骤雨的凭凌,楚军浴血奋战与抵抗,两军短兵相接的激战。在战争诗的创作上谱写了全新的一页。《国殇》紧凑而凝炼,具有较强的艺术概括力。有人认为诗中的战将非泛写,是指战败于丹阳之战的屈匄。其实是难于指实的。诗中所祭颂乃楚国历来之“国殇”,并不限于一战。而诗人却用了艺术概括的手法,集中描写了一场浴血奋战的场面,在刻划中运用了类乎“蒙太奇”的语言,显得形象鲜明凸出。堪称短小精悍。诗篇旨在歌颂阵亡将士的勇武,却没有简单地丑化敌人,相反地对敌方力量的强大作了夸张的描写,“疾风知劲草”,这对阵亡者的大无畏精神恰恰起到了有力的衬托作用。后来唐诗写战争仍多用类似手法(如“黑云压城城欲摧”之类)。在《国殇》中,一扫诗人习用的香草美人那一套比兴手法,通篇直赋其事,造成一种刚健朴质的风格,在《九歌》中独树一帜。宣扬的轻身报国的精神,曾激起过世代爱国志士的共鸣:“捐躯报明主、身死为国殇”(鲍照)、“国殇毅魄今何在?十载招魂竟不知”(陈子龙)、“希文忧乐关天下,算但哀时作国殇”(柳亚子)……。对于后代的战争诗,尤其是唐人边塞诗中爱国主题的作品,《国殇》确有首开先河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