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莫赤匪狐,莫黑匪乌。惠而好我,携手同车。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在一个北风呼啸、大雪纷飞的阴霾天气里,一群扶老携幼的人们仓促离开家乡,开始了流亡生活。他们为什么不能稍微从容舒徐一点,偏偏要在这样一个坏天气出门,而且为什么他们的歌声又那样凄凉、那样迫促,使人感到仿佛一种巨大的灾难正在逼近他们。
以上就是我们读《北风》这首诗前两章所得到的初步印象。这两章的内容基本相同,后章对前章只是改易几个字而巳。如把“北风其凉”改为“北风其喈”,其意在于反复强调北风之凛冽酷寒,把“雨雪其雱”改为“雨雪其霏”为的是极力渲染雪势的盛大密集。这种重章复沓的歌咏,是民间口头创作特有的表现手法之一,如同乐曲中主旋律的反复奏鸣,能够造成令人难忘的艺术效果。
这两章诗包含着好几层意思。有人正在弃家出走,这是最浅表的一层;当时的形势必然紧迫,以致逃亡者不择时日、冲风冒雪地行动,这是第二层;还有第三层:这样做的不仅仅是一家人,而是凡亲戚邻里中“惠而好我”者均相引地一齐出奔。中国人的民族传统之一是无限热爱乡土,认为穷家可恋而热土难离。现在的情况显然是反常的。这就使人不能不问:他们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们这样做了能否达到目的?诗的前两章在渲染背景和叙述人物活动的同时,已于不知不觉中给读者造成了两个悬念。
如果说读了前两章对诗中人们冒雪出走的原因还不甚了然的话,那么再读下去,就可以弄得比较明白了。第三章头两句:“莫赤匪狐,莫黑匪乌”,用现代汉语直译出来,就是“凡火红色的,没有不是狐狸;凡墨黑色的。没有不是乌鸦”。这话听来拗口,其实把它顺过来说,便是民间谚语所谓的“天下乌鸦一般黑”之意。这两句看似突兀的话,正是对于上述悬念言简意赅而又一针见血的解答。俗话说:“听话听音”。细想一下,这两句话不正是当地百姓对各级统治者的一个总评吗?看来,百姓们巳经长期地等待过了,今天才终于明白:统治者中无好人,谁来都是一个样。这就是他们冒雪相携出逃的原因。我们必须注意,这两句话在诗中的位置恰与描述背景的“北风其凉”两句相对应,下面也同样紧接着对“惠而好我”者共同出奔的急迫呼唤。诗句的这种安排是大有深意的。《毛传》和《郑笺》巳经指出:“北风其凉,雨雪其雱”,二句乃是“兴也”,是以“寒凉之风病害万物”来“喻君政教酷暴,使民散乱”。因此,不能把“北风其凉”云云简单地看成是在描述人们出亡时的气候环境(亦即通常所谓的“赋”),而应看到,这是在借景起兴,且兴中又包含着深刻贴切的比喻。“北风其凉,雨雪其雱”,两句话,八个字,其实是把《诗经》中常用的赋、比、兴三种手法都浓缩、融汇在一起了。“北风其凉”二句的含意如此,“莫赤匪狐”二句又怎样呢?显然,这几句在诗章中位置相当的诗,性质与作用也是相当的。“莫赤匪狐”二句同样是兴中含比。比者,附也。“莫赤匪狐,莫黑匪乌”比喻的是“君臣为恶如一”(孔颖达疏);兴者,起也。既然君臣上下“并为威虐,百姓不亲”,又怎能不兴起“相携持而云焉”(《诗序》)之志?不过“莫赤匪乌”二句是以比意为主,是比而兴,与“北风其凉”二句以兴意为主,即所谓兴而比者,略有不同。比和兴都是《诗经》中常用的艺术手法,它们又常常交融而互渗。这种兼含比兴的诗句往往意蕴更丰富,更耐人咀嚼玩味,对后代诗人的影响也更巨大。例如刘勰就曾指出屈原“依诗制骚,讽兼比兴”的创作特色,并给予了高度的评价(《文心雕龙·比兴》)。
本诗为其抒情性质和短小篇幅所限(而不是遵守什么“温柔敦厚”的诗教),当然不可能详叙人民的苦难。不过我们可以而且应当联系有关史料看一看它所反映的社会现实。这首诗属于十五国风中的邶风,与鄘风、卫风都是产生于春秋时代卫国的民歌,也就是说,都是以卫国的社会生活为背景的。那时的卫国是什么情况,仅从《诗经》本身即可略窥端倪。例如《邶风》中有一首《击鼓》,说的是卫国一个篡位的暴君州吁联合邻国发动战争,士兵们在战争中受尽苦难,发出了强烈的怨声。又有两首前后相关的诗:《新台》、《二子乘舟》。前者反映卫宣公夺其儿子的新娘为妻,后者反映多年后卫宣公及其新妻又要加害于伋。又如《鄘风》中有一首题叫《相鼠》的诗,痛骂统治者荒淫无耻,死有余辜:“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卫国的统治者是这样一批家伙,它的人民又怎么会有好日子过呢。许多人家冒着风雪逃离故土,无疑正是卫国统治者暴虐无道之政的直接后果。
对于逃亡能否达到避祸的目的,《北风》诗未作正面回答,其实也无需回答——既然天下乌鸦一般黑,在当时又哪里会真有一片乐土可供他们栖身。《魏风》中有一首《硕鼠》,主题与《北风》相同,倒是明白唱出逃亡者的向往的:“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汝,莫我肯顾。逝将去汝,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碍我所!”可是这不过是一种幻想而巳。这种幻想的价值不在于它有实现的可能,而在于它显示了对现状的无比痛恨和坚定决绝。而这层意思,《北风》诗也是清楚表达了的。
《北风》诗情调凄怆、思绪悲愤,眼前之景、胸中之慨和口中的呐喊呼号自然融合,浑然无间,因此能够感动后代广大读者并产生巨大的影响。这种影响的直接表现之一,是乐府诗中《北风行》的出现。现在,最早流传于民间的《北风行》巳失传,但从南朝宋诗人鲍照的拟作,可以断定它确曾存在过,后来唐代大诗人李白也有同名之作。鲍、李的《北风行》在诗思、意境、语言上明显地受了《诗经·北风》的启发。如鲍诗径采《诗经》原文,云:“北风凉,雨雪雾。……”李诗则加上自己的大胆想象,生发出这样雄浑壮阔、富于浪漫主义气息的诗句:“烛龙栖寒门,光耀犹旦开。日月照之何不及此,唯有北风号怒天上来。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从全篇看,鲍李二家诗写的是闺中人于风雪天中思念远行未归的征夫,表面看来似与《诗经·北风》有所不同(《乐府诗集》的编者郭茂倩就是这样看的),其实却只是角度的变换——把行人之词变成了思妇之词。这可以说是古代富于创造性的诗人既学习民歌又不甘囿于成式时的一种惯用手法。然而归根到底,总是和征人的远行,而且是在风雪中远行有关,其中继承发展的脉络还是清晰可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