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草不黄》原文|译文|注释|赏析

何草不黄!何日不行!何人不将!经营四方。

何草不玄!何人不矜!哀我征夫,独为匪民!

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哀我征夫,朝夕不暇!

有芃者狐,率彼幽草。有栈之车,行彼周道。

这是《小雅》的最后一首诗。

据《毛诗》的《序》说,这首诗创作于西周末年周幽王时代,当时“四夷交侵,中国皆叛,用兵不息,视民如禽兽。君子忧之,故作是诗也。”宋朱熹《诗集传》也说:“周室将亡,征役不息,行者苦之,故作此诗。”以后的《诗经》学者如《诗经通论》作者姚际恒、《诗沈》作者范家相、《诗经原始》作者方玉润等论及此诗的创作时代,都没有不同的意见。惟毛序以为此诗是“君子”所作,朱熹以为是“行者”所作,这是大同中的小异。从诗中“哀我征夫”的口吻来看,朱熹说它是“行者”之作,较为切当。所谓“行者”之歌,也就是民歌。《小雅》虽然多半是士大夫的作品,但如《采薇》、《大东》、《苕之华》和这首诗,仍然是国风民歌的本色。

诗的前两章,都是以草起兴,并非偶然。读过这首诗,我们不难想象,一队队的兵士,成年累月,疲惫不堪地在外奔走。现在,他们正走在一个衰草连天的旷野里,看着这枯黄的秋草,自然要联想起自己天天奔走而疲病憔悴的境况。

第一章,“何草”、“何日”、“何人”三句接连着冲口而出,分明是严厉质问:哪一种草不萎黄?哪一天当兵的不奔忙?哪个人不把兵当?为的是给周王征讨四方。

第二章,仍然是质问似的语调。哪一棵草不枯朽发黑?哪个兵不是光棍无家室?我们这些可怜的小兵,难道就偏偏不是人?

钱锺书《管锥编》曾经讲到比喻有两柄而复具多边。“盖事物一而已,然非止一性一能,遂不限于一功一效,取譬者用心或别,着眼因殊。”钱先生曾举诗文中丰富例证,说明“月”有多义。这首诗第一二两章虽然同以“草”起兴,但“草”之“玄”与“黄”,所喻似乎颇有区别。以草之萎黄,喻士卒之疲病憔悴,这是很自然的,有如大家所熟悉的民歌:“小白菜啊,地里黄啊!三岁两岁,没有娘啊!”不须再多说。而由“何草不玄”,引出“何人不矜(鳏)”,初看起来,实在没有比喻、象征、暗示的关系,只有玄,矜两字同韵。但由“何人不矜”再引出士卒们倾诉“独为匪民”的话,就提出一个区别“民”与“匪民”的原则问题了。民歌的作者认为士卒们成年累月地奔走,过着违背人伦、人道的打光棍的生活,这不是人过的生活。杜甫的名句:“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藜?”显然就是从此诗连类引伸出来的。转入这一层深意之后,我们就不难看出,诗人唱“何草不玄”,显然就是以草之枯朽,短命,低贱,任人践踏来象征着士兵们的非人的生活境遇。“草芥”、“草菅”、“草间偷活”、“杀人如草”……一系列的成语都可以说明这句比兴的形象意义。看来,诗人借草的枯朽唱出“哀我征夫,独为匪民”的话,潜台词是很丰富的,你可以想到孟子警告齐宣王的话:“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之视君如寇仇。”(《离娄下》)可以想到唐德宗建中四年,一群吃不饱饭的藩镇兵卒的话:“吾辈弃父母妻子,将死于难,而食不饱,安能以草命捍白刃耶?”(《旧唐书·姚令言传》)还可以想到《水浒传》第十五回,阮小七在羡慕王伦等一伙强人的时候的话:“人生一世,草生一秋。我们只管打鱼营生,学得他们过一日也好!”

第三、四两章,都是以野兽为比喻,这也同样是以士兵在荒山草野中行军所看到的事物作为比兴。但“匪兕匪虎”的“匪”字。有两种不同的解释:一是当“非”字讲(是孔颖达的解释),我们不是野牛,不是老虎,怎么能成天在外作野生动物。一是当“彼”字讲(清人王念孙、马瑞辰之新解),只有那些野牛,那些老虎,才成天地在外奔跑。两说在语气、语感上虽有差异,但基本意思,还是一致的。总之这两句是说统治者视民如禽兽。其思想还是紧紧地承接着第二章“哀我征夫,独为匪民”的思想。

兕虎的比喻也是多边的。一则取其勇猛、壮美,如《郑风·简兮》里描绘参加万舞的、身材魁梧的壮士“有力如虎”。一则取其吃人的本性。如《小雅·巷伯》里“取彼谮人,投畀豺虎”(“豹虎不食”一层暂置不谈)。以上两边的比喻,都是常见的。而在本诗里,则主要取其成天在外奔跑的野生习性。作者在自己所过的野兽似的非人生活中,忽然感到野生动物成年在荒野奔忙,也有令人可怜的一面。现在看来,这首民歌的作者体验、观察兕虎的角度还是很新鲜,不落常套的。

第四章,“有芃者狐,率彼幽草。”是说,生着长毛蓬松的大尾巴的是狐狸,它来往出没之处是在茂密的草丛里。“有栈之车,行彼周道。”是说有高高木棚的是大兵们牵挽的辎重车,它走的是那空荡荡的官道。这一章,也是以狐狸出没草丛的生态,形容那些在官道上拉车不止的士兵们的非人生活。

总之,这首充满控诉、抗议的民歌,作者借行军中所见的荒草、野兽、来倾诉他们所过的非人的生活,这里虽然没有精雕细刻,但它所包含的忧愤却是很深广的。诗人把周王朝视民如草芥,视民如禽兽的情况都揭示出来了。由“四夷交侵,中国背叛”而“用兵不息”;但是对所用之兵又视之如草芥,如禽兽,其结果自然是可想而知的了。方玉润说:“周衰至此,其亡岂能久待?编诗者以此殿《小雅》之终。”也算是一句“画龙点睛”的评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