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以采苹?南涧之滨。于以采藻?于彼行潦。
于以盛之?维筐及筥。于以湘之?维锜及釜。
于以奠之?宗室牖下。谁其尸之?有齐季女。
关于这首民歌的作意也是众说纷纷。《小序》谓:“大夫妻能循法度。”于是,《传》、《说》皆因之。然而“季女”明明是未嫁少女。儒者解经以美刺为怀,于《召南》则章章牵合诸侯夫人及大夫妻,这也是一种不顾文意的教条主义。何玄子则又谓其“美邑姜也”,于是训有齐之齐为齐国之齐,又引《左传》季兰为邑姜之名以实之。(《左传·襄公二十八年》:“济泽之阿,行潦之苹藻,置诸宗室,季兰尸之,敬也。”)然诗不是史,穿凿臆断不可从。唯《毛传》云:“古之将嫁女者,必先礼之于宗室,牲用鱼,芼之以苹藻。”郑笺引《礼·昏义》云:“古者妇人先嫁三月,祖庙未毁,教于公宫,祖庙既毁,教于公室。教以妇德、妇言、妇容、妇功。教成之祭,牲用鱼,芼之以苹藻,所以成妇顺也。”二说极为明晰,可无疑义。清方玉润《诗经原始》进而论之,”愚则更谓此诗非咏祀事,乃教女者告庙之词。观其历叙祭品、祭器、祭地、祭人,循序有法,质实无文,……此特女家祭先女耳。”今人高亨根据前贤的说法,又提出“这首诗是贵族家里的女奴所作。古代贵族的女儿临出嫁前,要祭祀她家的宗庙,由女奴们给她辨置菜蔬类的祭品。这首诗正是叙写女奴们辨置祭品的劳动”的观点。较为符合现代人的鉴赏心理。
诚然,如果我们的认识仅仅停留在这些地方,这首民歌也就没有太大的欣赏必要了。刘勰在论述审美意象的多样性时说:“隐也者,文外之重旨也。”金圣叹讲得更通俗,不会用笔者,笔只作一笔用,会用笔者,一笔作百十笔来用。”《召南·采苹》正是一首具有隐的艺术特点而一笔多用的作品。表面上质木无文,用赋体叙事,古往今来论家如是说。实际上还表露了青年女奴“为他人作嫁衣裳”的微妙心理。
全诗三章,设问多达六个,这在诗经中是不多见的。心中早有定见,话中故意提问题的,叫做设问。问题在于设问要有意义。《鄘风·桑中》:“云谁之思?美孟姜兮。”这样的明知故问,比直接的叙述显得更加宛转而有情致。《秦风·无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简单的一句,战士们同甘苦共患难的情谊便跃然纸上。而《召南·采苹》的设问多而无意义。请看青年女奴们不耐烦的态度。在什么地方采苹?南涧边上呗。在什么地方采藻?那个又臭又脏的水洼子。拿什么盛放这些采来的采蔬呢?不是圆的就是方的!用什么来煮熟这些东西呢?有腿的和没腿的(锜和釜都是锅。锜,三只脚;釜,无脚。)!在什么地方祭祀?人家祖宗牌位前的窗下。谁来做这件事?主子家的千金小姐。不知是酸还是凉,分明有许多哀愁怨楚。要理解《召南·采苹》的思想感情,有必要读一下唐人秦韬玉的《贫女》。”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自伤。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敢将十指夸纤巧,不把双眉斗画长。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民歌中青年女奴的情思与《贫女》的抒情主人公灵犀相通。她们地位低贱,生活清苦,虽然勤劳、贤慧、不无姿色,可是辛辛苦苦忙碌一天,只是为贵族的小姐出嫁服务。设问的多而无意义恰恰传达出她们心中的牢骚、悲懑。她们未尝不想砸锅摔筐,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循序干活,敢怒而不敢言,便通过特殊的语气语调宣泄胸腔郁结。这是女性特有的敏感和妒羡,宛转地投射出对社会不平等的抗议之声。
王夫之在《唐诗评选》中说:“只平叙去,可以广通诸情。故曰:诗无达志。”《薑斋诗话》又云:“作者用一致之思,读者各以其情自得。”所论诗歌的审美意象是有美感的丰富性的特点,颇适宜我们鉴赏《召南·采苹》。由于这是一首直接观照生活的即兴诗,我们并不排除一部分青年女奴为贵族小姐的出嫁感到由衷的喜悦,用反复的设问渲染欢快之情;甚至可以想象采苹的行列时也有“季女”的姐妹们,那样仿佛进入一个没有剥削压迫的世外桃园了。然而“季女”既然有着“教以妇德、妇言、妇容、妇功。……所以成妇顺也”的特定的历史文化背景,那么,采苹之人心灵的重压当不会是十分轻松的。寄寓其中的含意是有宽泛性和某种不确定性,不同的欣赏者由于性格、生活经验和思想情趣的不同,欣赏过程中所引起的想象、联想和共鸣也可以不同。要之,诗所以为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