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刺客列传第二十六·聂政者,轵深井里人也[1]。》鉴赏
杀人避仇,与母、姊如齐,以屠为事。
久之,濮阳严仲子事韩哀侯[2],与韩相侠累有隙[3]。严仲子恐诛,亡去,游求人可以报侠累者[4]。至齐,齐人或言聂政勇敢士也,避仇隐于屠者之间。严仲子至门请[5],数反[6],然后具酒自觞聂政母前[7]。酒酣,严仲子奉黄金百镒[8],前为聂政母寿[9]。聂政惊怪其厚,固谢严仲子[10]。严仲子固进,而聂政谢曰:“臣幸有老母,家贫,客游以为狗屠[11],可以旦夕得甘毳以养亲[12]。亲供养备,不敢当仲子之赐。”严仲子辟人[13],因为聂政言曰[14]:“臣有仇,而行游诸侯众矣[15];然至齐,窃闻足下义甚高,故进百金者,将用为大人粗粝之费[16],得以交足下之欢,岂敢以有求望邪!”聂政曰:“臣所以降志辱身居市井屠者,徒幸以养老母;老母在,政身未敢以许人也[17]。”严仲子固让,聂政竟不肯受也。然严仲子卒备宾主之礼而去[18]。
久之,聂政母死。既已葬,除服[19],聂政曰:“嗟乎! 政乃市井之人,鼓刀以屠;而严仲子乃诸侯之卿相也,不远千里,枉车骑而交臣[20]。臣之所以待之,至浅鲜矣[21],未有大功可以称者,而严仲子奉百金为亲寿,我虽不受,然是者徒深知政也[22]。夫贤者以感忿睚眦之意而亲信穷僻之人,而政独安得嘿然而已乎[23]! 且前日要政[24],政徒以老母;老母今以天年终,政将为知己者用。”乃遂西至濮阳,见严仲子曰:“前日所以不许仲子者,徒以亲在;今不幸而母以天年终。仲子所欲报仇者为谁?请得从事焉[25]!”严仲子具告曰:“臣之仇韩相侠累,侠累又韩君之季父也,宗族盛多,居处兵卫甚设[26],臣欲使人刺之,(众)终莫能就。今足下幸而不弃,请益其车骑壮士可为足下辅翼者。”聂政曰:“韩之与卫,相去中间不甚远,今杀人之相,相又国君之亲,此其势不可以多人,多人不能无生得失[27],生得失则语泄,语泄是韩举国而与仲子为仇,岂不殆哉!”遂谢车骑人徒,聂政乃辞独行。
杖剑至韩,韩相侠累方坐府上,持兵戟而卫侍者甚众。聂政直入,上阶刺杀侠累,左右大乱。聂政大呼,所击杀者数十人,因自皮面决眼[28],自屠出肠,遂以死。
韩取聂政尸暴于市,购问莫知谁子。于是韩(购)县〔购〕[29]之,有能言杀相侠累者予千金。久之,莫知也。
政姊荣软闻人有刺杀韩相者,贼不得[30],国不知其名姓,暴其尸而县之千金,乃於邑曰[31]:“其是吾弟欤[32]? 嗟乎,严仲子知吾弟!”立起,如韩,之市,而死者果政也,伏尸哭极哀,曰:“是轵深井里所谓聂政者也。”市行者诸众人皆曰:“此人暴虐吾国相[33],王县购其名姓千金,夫人不闻与?何敢来识之也?”荣应之曰:“闻之。然政所以蒙污辱自弃于市贩之间者[34],为老母幸无恙,妾未嫁也。亲既以天年下世,妾已嫁夫,严仲子乃察举吾弟困污之中而交之,泽厚矣,可奈何! 士固为知己者死,今乃以妾尚在之故,重自刑以绝从[35],妾其奈何畏殁身之诛,终灭贤弟之名!”大惊韩市人。乃大呼天者三,卒於邑悲哀而死政之旁。
晋、楚、齐、卫闻之,皆曰:“非独政能也,乃其姊亦烈女也。乡使政诚知其姊无濡忍之志[36],不重暴骸之难[37],必绝险千里以列其名[38],姊弟俱僇于韩市者,亦未必敢以身许严仲子也。严仲子亦可谓知人能得士矣[39]!”
其后二百二十馀年秦有荆轲之事。
【段意】 记述聂政为严仲子刺杀韩相侠累的故事,表现聂政“独行”、“直入”刺杀侠累于相府,而又“自皮面决眼”使人莫认刺客为谁,不肯连累别人的那种勇侠精神;同时也赞扬了聂政的姐姐聂荣不畏“殁身之诛”而不肯“灭弟之名”的侠义精神。
注释
[1]轵(zhi):魏邑名,在今河南省济源东南。深井里:村名。[2]濮阳:卫都,在今河南省濮阳西南。严仲子:名遂,韩诸侯国之臣。[3]侠累:名傀,韩君之叔,韩国之相。隙:仇怨。[4]游:四处周游。[5]请:求见。[6]数反:多次前来。因聂政不想见。[7]自觞:亲自敬酒。[8]镒(yi):古代重量单位。一镒为二十四两。[9]为寿:祝寿。[10]固谢:坚决推辞,不肯接受。[11]客游:漂流作客,指避仇在齐。[12]甘毳:香甜肥美的食品。[13]辟:同“避”。[14]因:于是、借机。为:对。[15]行游诸侯众矣:意谓到过许多国家,找过许多人,但没有遇到合适的。[16]大人:指聂政之母。粗粝(li):粗糙的米粱,即谦指饮食生活。[17]未敢以许人:不敢为朋友去死。[18]卒备宾主之礼:意谓严仲子受到一定礼数的接待,表明聂政已有将心许之的意思。[19]除服:服丧期满。[20]枉车骑:犹言屈尊。[21]浅鲜:浅薄、稀少。指自己对严仲子的礼仪交情浅少,无法与对方相比。鲜,少也。[22]然是者徒深知政也:但从这件事看来,人家是特别赏识我啊! 徒:独、特别。[23]贤者以感忿睚眦之意二句:意谓严仲子因被一点小事所激愤就把我这个穷困鄙陋的人视为亲信,我面对这件事,怎能默不作声就算完了呢!睚眦(ya zi):瞪了一眼。嘿然:默不作声。[24]要:同“邀”。[25]从事:办理这件事。[26]甚设:甚盛。指防卫森严。[27]生得失:发生失误。[28]皮面:破面,毁坏面颜。决,同“抉”。[29]县购:悬赏以求。县,同“悬”。[30]贼:指杀人凶手。[31]於邑:同“呜咽”,低声哭泣。[32]其是吾弟欤:大概是我的弟弟吧! 其:大概。欤,疑问叹词。[33]暴虐:施行暴虐,指杀害。[34]蒙污辱自弃于市贩间:指聂政居齐为屠事。[35]绝从:避免让亲属受连累获罪。[36]濡忍:容忍。[37]不重:不顾。暴骸:被杀。[38]绝险千里:犹言千里跋涉。[39]严仲子亦可谓知人能得士矣:鲍彪曰:“人之居世不可不知人,亦不可妄为人知也。遂为知政,故得行其志。惜乎,遂褊褊狷细人耳,政不幸为所知,故死于是。使其受知明主贤将相,则其所成就岂不又万万于此者乎? 哀哉!”(《战国策》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