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范雎蔡泽列传第十九·范雎既相秦，秦号曰张禄[1]，而魏不知，以为范雎已死久矣。》鉴赏

魏闻秦且东伐韩、魏，魏使须贾于秦。范雎闻之，为微行^[2]，敝衣间步之邸^[3]，见须贾。须贾见之而惊曰：“范叔固无恙乎^[4]!”范雎曰：“然。”须贾笑曰：“范叔有说于秦乎^[5]?”曰：“不也。雎前日得过于魏相^[6]，故亡逃至此，安敢说乎?”须贾曰：“今叔何事^[7]?”范雎曰：“臣为人庸赁^[8]。”须贾意哀之^[9]，留与坐饮食，曰：“范叔一寒如此哉^[10]!”乃取其一绨袍以赐之^[11]。须贾因问曰：“秦相张君，公知之乎?吾闻幸于王^[12]，天下之事皆决于相君^[13]。今吾事之去留在张君^[14]。孺子岂有客习于相君者哉^[15]?”范雎曰：“主人翁习知之^[16]。唯雎亦得谒^[17]，雎请为见君于张君^[18]。”须贾曰：“吾马病，车轴折，非大车驷马^[19]，吾不出。”范雎曰：“愿为君借大车驷马于主人翁。”

范雎归取大车驷马，为须贾御之^[20]，入秦相府。府中望见，有识者皆避匿^[21]。须贾怪之。至相舍门^[22]，谓须贾曰：“待我，我为君先人通于相君^[23]。”须贾待门下，持车良久^[24]，问门下曰：“范叔不出，何也?”门下曰：“无范叔。”须贾曰：“乡者与我载而入者^[25]。”门下曰：“乃吾相张君也。”须贾大惊，自知见卖^[26]，乃肉袒膝行，因门下人谢罪^[27]。于是范雎盛帷帐^[28]，侍者甚众，见之^[29]。须贾顿首言死罪^[30]，曰：“贾不意君能自致于青云之上^[31]，贾不敢复读天下之书，不敢复与天下之事^[32]。贾有汤镬之罪^[33]，请自屏于胡貉之地^[34]，唯君死生之^[35]!”范雎曰：“汝罪有几?”曰：“擢贾之发以续贾之罪^[36]，尚未足。”范雎曰：“汝罪有三耳。昔者楚昭王时而申包胥为楚却吴军^[37]，楚王封之以荆五千户^[38]，包胥辞不受，为丘墓之寄于荆也^[39]。今雎之先人丘墓亦在魏，公前以雎为有外心于齐而恶雎于魏齐^[40]，公之罪一也。当魏齐辱我于厕中，公不止^[41]，罪二也。更醉而溺我，公其何忍乎^[42]?罪三矣。然公之所以得无死者，以绨袍恋恋^[43]，有故人之意^[44]，故释公^[45]。”乃谢罢^[46]。入言之昭王，罢归须贾^[47]。

须贾辞于范雎，范雎大供具^[48]，尽请诸侯使^[49]，与坐堂上，食饮甚设^[50]。而坐须贾于堂下，置莝豆其前^[51]，令两黥徒夹而马食之^[52]。数曰^[53]：“为我告魏王^[54]，急持魏齐头来!不然者，我且屠大梁^[55]。”须贾归，以告魏齐。魏齐恐，亡走赵，匿平原君所^[56]。

【段意】 写范雎为相后，魏派须贾使秦，雎改装往见。贾见其衣服破旧，以一绨袍相赠。后入相府，方知雎即秦相张禄，须贾大为惊恐。范雎数落其罪过，并在各国使臣面前狠狠地侮辱了他一番。须贾因赠绨袍得以不死，回国后将情况告诉魏齐，魏齐恐惧，逃往赵国。

注释

[1]号:称。[2]微行:便装出行,为不使人知其身分而改装出行。[3]敝:破旧。间(jian)步:潜行,从小路走。之:到。邸(di):客馆。指须贾住的客馆。[4]固:原来。无恙:无病无忧之意。乃问候用语。[5]有说于秦:到秦游说。[6]得过:得罪。[7]何事:作什么事。[8]庸赁(lin):受雇为人帮工。庸:通“佣”,雇用。赁:佣工。[9]意哀之:有哀怜之意。[10]一:乃,竟。[11]绨(ti)袍:质粗厚的丝织品作的袍子。[12]幸:受宠信。[13]相君:对宰相的敬称。[14]去留:此指成败。[15]孺子:泛指年轻者,犹言小子。岂:这里相当于“是否”。客:朋友。习:熟悉。[16]主人翁:指范雎的主人。[17]唯:助词,无义。谒:进见,通名请见。[18]雎请句:意思是说为了能接见你,我愿去向张君提出请求。[19]大车驷马:四匹马拉的大车。[20]御:驾车赶马。[21]识者:指认识张禄的人。避匿:回避。匿:隐藏。[22]相舍:宰相的住处,宰相办公处。[23]通:通报。[24]持车:停留在车上。持:守,待。[25]乡者:刚才。乡,通“向”。[26]见卖:被出卖,即上当的意思。[27]因门下人谢罪:通过守门人带他前去认罪。因:这里是“通过”的意思。[28]盛帷帐:张设很多帷帐。用以显示富贵。盛:多。[29]见之:召见须贾。[30]顿首:叩头。[31]不意:未料到。自致于青云之上:靠自己的力量取得高位。致:到达。青云:喻官高爵显。[32]与(yu):参与。[33]汤镬(huo):古酷刑之一,将罪人烹煮。汤:滚水。镬:古代的大锅。[34]屏(bing):退避。胡:古代对北方边地及西域各民族的泛称。貉(mo):古泛指居于北方的民族。[35]唯:助词,表祈请,有“希望”的意思。死生之:对我的生死作出安排。[36]擢:拔下。续:接上。这句意思是:拔下我的头发,一根接一根来数我的罪。[37]楚昭王:春秋时楚国国君。申包胥:楚国大夫。伍子胥引吴兵破楚入郢,包胥至秦求救,秦出兵救楚,败吴军。[38]荆:楚国的古称。[39]丘墓:坟墓。此指祖坟。寄:安置。[40]公:对人的敬称。恶(wu):诽谤,说坏话。[41]止:劝阻。[42]何忍:多么忍心。[43]以绨袍恋恋:因同情而赠绨袍。恋恋:顾念。[44]故人:老朋友。[45]释:释放。[46]乃谢罢:便结束接见而离去。谢:退去。[47]罢归:不扣留而放其回去。[48]大供具:大摆筵席。供:摆设。具:指酒器食具。[49]尽请诸侯使:把各国使者都请来。[50]设:完备,丰盛。[51]莝(cuo):切碎的草。豆:豆子。[52]黥(qing)徒:受过黥刑的人。黥:古代的一种肉刑。在脸上刺字或记号并涂上墨。马食之:强迫他像马一样吃面前的饲料。[53]数(shu):数落,列举过失而指责。[54]魏王:指魏安僖王。[55]且:将。屠大梁:攻破大梁并屠杀全城的军民。大梁:魏国都城。今河南开封。[56]平原君:即赵胜。赵惠文王的弟弟。所:住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