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秦国的强盛之道——王权集中,对内法家治国,对外远交近攻·范雎蔡泽列传》鉴赏
选文:
范雎者,魏人也,字叔。游说诸侯,欲事①魏王,家贫无以自资②,乃先事魏中大夫须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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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是时,昭王已立三十六年。南拔③楚之鄢郢,楚怀王幽死于秦。秦东破齐。湣王尝④称帝,后去⑤之。数困三晋。厌天下辩士,无所信。
穰侯,华阳君,昭王母宣太后之弟也;而泾阳君、高陵君皆昭王同母弟也。穰侯相,三人者更⑥将,有封邑,以太后故,私家富重于王室。及穰侯为秦将,且欲越韩、魏而伐齐纲寿,欲以广⑦其陶封。范雎乃上书曰:
臣闻明主立政,有功者不得不赏,有能者不得不官,劳大者其禄厚,功多者其爵尊,能治众者其官大。故无能者不敢当职焉,有能者亦不得蔽隐。使⑧以臣之言为可,愿行⑨而益利其道;以臣之言为不可,久留臣无为也。语曰:“庸主赏所爱而罚所恶;明主则不然,赏必加于有功,而刑必断于有罪。”今臣之胸不足以当椹质,而要⑩不足以待斧钺,岂敢以疑(11)事尝试于王哉! 虽(12)以臣为贱人而轻(13)辱,独不重(14)任臣者之无反复于王邪?
且臣闻周有砥砨,宋有结绿,梁有县藜,楚有和朴,此四宝者,土之所生,良工之所失(15)也,而为天下名器。然则圣王之所弃者,独不足以厚国家乎?
臣闻善厚家者取之于国,善厚国者取之于诸侯。天下有明主则诸侯不得擅(16)厚者,何也? 为其割(17)荣也。良医知病人之死生,而圣主明于成败之事,利则行之,害则舍之,疑则少(18)尝之,虽舜禹复生,弗能改已。语之至者,臣不敢载之于书,其浅者又不足听也。意者(19)臣愚而不概(20)于王心邪? 亡(21)其言臣者贱而不可用乎? 自非然者,臣愿得少赐游观之间(22),望见颜色。一语无效,请伏斧质。
于是秦昭王大说(23),乃谢王稽,使以传车召范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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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左右多窃听者,范雎恐,未敢言内,先言外事,以观秦王之俯仰(24)。因进曰:“夫穰侯越韩、魏而攻齐纲、寿,非计也。少出师则不足以伤齐,多出师则害于秦。臣意(25)王之计,欲少出师而悉(26)韩、魏之兵也,则不义矣。今见与国之不亲也,越(27)人之国而攻,可乎?其于计疏(28)矣。且昔齐湣王南攻楚,破军杀将,再辟地千里,而齐尺寸之地无得焉者,岂不欲得地哉,形势不能有也。诸侯见齐之罢獘(29),君臣之不和也,兴兵而伐齐,大破之。士辱(30)兵顿(31),皆咎其王,曰:‘谁为此计者乎?’王曰:‘文子为之。’大臣作乱,文子出走。故齐所以大破者,以其伐楚而肥(32)韩、魏也。此所谓借贼兵而赍(33)盗粮者也。王不如远交而近攻,得寸则王之寸也,得尺亦王之尺也。今释(34)此而远攻,不亦缪(35)乎! 且昔者中山之国地方五百里,赵独吞之,功成名立而利附焉,天下莫之能害也。今夫韩、魏,中国之处而天下之枢也,王其欲霸,必亲中国以为天下枢,以威(36)楚、赵。楚强则附赵,赵强则附楚,楚、赵皆附,齐必惧矣。齐惧,必卑辞重币以事秦。齐附而韩、魏因可虏也。”昭王曰:“吾欲亲魏久矣,而魏多变之国也,寡人不能亲。请问亲魏柰何?”对曰:“王卑词重币以事之;不可,则割地而赂之;不可,因举兵而伐之。”王曰:“寡人敬闻命矣。”乃拜范雎为客卿,谋兵事。卒听范雎谋,使五大夫绾伐魏,拔怀。后二岁,拔邢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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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雎日益亲,复说用数年矣,因请闲说曰:“臣居山东时,闻齐之有田文,不闻其有王也;闻秦之有太后、穰侯、华阳、高陵、泾阳,不闻其有王也。夫擅国之谓王,能利害之谓王,制杀生之威之谓王。今太后擅行不顾,穰侯出使不报,华阳、泾阳等击断无讳(37),高陵进退不请(38)。四贵(39)备而国不危者,未之有也。为此四贵者下,乃所谓无王也。然则权安得不倾(40),令安得从王出乎? 臣闻善治国者,乃内固其威而外重其权。穰侯使者操王之重,决制于诸侯,剖符于天下,政适伐国,莫敢不听。战胜攻取则利归于陶,国獘(41)御(42)于诸侯;战败则结怨于百姓,而祸归于社稷。诗曰‘木实繁者披其枝,披其枝者伤其心;大其都者危其国,尊其臣者卑其主’。崔杼、淖齿管齐,射王股,擢王筋,县(43)之于庙梁,宿昔而死。李兑管赵,囚主父于沙丘,百日而饿死。今臣闻秦太后、穰侯用事,高陵、华阳、泾阳佐之,卒(44)无秦王,此亦淖齿、李兑之类也。且夫三代所以亡国者,君专授政,纵酒驰骋弋猎,不听政事。其所授者,妒贤嫉能,御下蔽上,以成其私,不为主计,而主不觉悟,故失其国。今自有秩(45)以上至诸大吏,下及王左右,无非相国之人者。见王独立(46)于朝,臣窃(47)为王恐,万世之后,有秦国者非王子孙也。”昭王闻之大惧,曰:“善。”于是废太后,逐穰侯、高陵、华阳、泾阳君于关外。秦王乃拜范雎为相。收穰侯之印,使归陶,因使县官给车牛以徙,千乘有馀。到关,关阅(48)其宝器,宝器珍怪多于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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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事:辅佐。②资:资助。③拔:夺取。④尝:曾经。⑤去:去除。⑥更:轮流。⑦广:扩大。⑧使:假若。⑨行:施行。⑩要:通“腰”。(11)疑:迟疑不定。(12)虽:即使。(13)轻:轻慢。(14)重:重视。(15)失:错失。(16)擅:独占。(17)割:割取。(18)少:通“稍”,略微。(19)意者:莫非。(20)概:通“溉”,洗涤。(21)亡:轻蔑。(22)间:间隙。(23)说:通“悦”。(24)俯仰:态度。(25)意:猜测。(26)悉:使……全部覆没。(27)越:越过。(28)疏:粗疏。29)罢獘:通“疲敝”。(30)辱:受辱。(31)顿:废弃。(32)肥:使……得益。(33)赍:资助。(34)释:舍弃。(35)缪:通“谬”,荒谬。(36)威:震慑。(37)讳:顾忌。(38)请:请示。(39)贵:尊贵的人。(40)倾:衰败。(41)獘:断(42)御:制。(43)县:通“悬”。(44)卒:终究。(45)秩:官阶。(46)独立:孤立。(47)窃:私下。(48)阅:检查。
鉴赏:
平步青云、睚眦必报,这两个成语拼合即构成一个离奇曲折、快意恩仇的传奇故事。故事的主人公范雎,因缘际会参与了秦国政局,影响了当时及此后的历史进程。若以商鞅变法奠定秦国积强的局势为历史长河之遒劲潜流的话,则范雎集权于君及远交近攻的策略则是将战国时势推向风光险峰的汹涌浪涛。
范雎是魏人,家贫而富于辩才。某次随须贾出使齐国,齐君欣赏他的辩才而赠其礼物,须贾疑其里通外国而向宰相魏齐报告,范雎被打得肋折齿落,靠装死才躲过毒打,但被当作尸体丢进茅厕,任人凌辱,九死一生才侥幸脱险,靠友人郑安平相助,隐姓埋名,苟且偷生。范雎更大的人生转机则要靠第二位恩人——秦人王稽。王稽因出使魏国,借机携范雎入秦。
此时秦国昭王在位。秦自孝公商鞅变法,历经惠文王、武王。武王无子,死后诸弟争位。武王庶母芈八子有两个弟弟——芈戎与魏冉,三个儿子——则、显、悝。芈八子为宣太后,与穰侯魏冉立则为昭襄王,而芈戎为华阳君,显为高陵君,悝为泾阳君。故秦在宣太后以外,国有四贵,把持朝政。在这场权利斗争中,外籍谋士甘茂、向寿陆续奔逃,宣太后及四贵所代表的秦国本土势力将以谋士为基底的外部势力清除殆尽。至范雎入秦时,秦东伐三晋、破齐,南弱楚,国势正盛,故“厌天下辩士,无所信”,范雎不被重用可想而知。范雎固然对当时秦国的政治生态洞若观火,且深知其症结所在,但此时他所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面见秦王的绝佳机会。
功夫不负有心人,机会来了。因封地远秦近齐,故穰侯欲越过韩、魏而伐齐以扩大其封地面积。范雎便趁此时上书秦王而获召见。宝贵的机会终于到来,而范雎的行事却出人意料:范雎以“只知太后、穰侯,而不闻有秦王”之语激将秦君。昭王若有所悟,跪请范雎赐教,一席恳谈,就拜范雎为客卿,参谋兵事。此事其实非同小可,“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范雎由一闲人一晤而为客卿参谋军事,这何止是连升三级呀! 民间至今流传“秦王五跪得范雎”的纳贤典故。为何一席话就有这么大的威力呢? 这不仅仅在于范雎高妙的谈话技巧,还在于其洞察局势的卓越智慧以及“该出手时就出手”的过人胆识。范雎深知秦国对外战略中舍近求远的失误完全是由其政治格局所决定的:昭王名为秦王而事实上并无实权,昭王在位36年来,情形一直如此。这并不仅仅由于宣太后、四贵与昭王的血缘关系,更主要在于当初昭王即为穰侯所立,权柄旁落,大势已成。再加之广布眼线、时刻监视的强力手段,昭王实在是有心却无力。对这一切,范雎当然心知肚明,但他仍站在秦王的立场分析错综险恶的局势,这当然不光靠智慧,更需要胆识。因为某种程度上,范雎是在赌,赌世上没有不爱权力的君王。因为秦王若想夺权,就得一举废除其母亲、舅父以及兄弟的势力,而如若秦王不想、或不敢,又或行动有一丝失误,那么范雎会落得悲惨的下场。这种“处人骨肉之间”的匡君举动,无疑于在刀刃上跳舞! 考虑到此,才能了解为何范雎要在面见秦王前做那么些铺垫工作,为何在秦王一再恳求下范雎才肯吐露胸怀,也才能了解为何范雎先言“外事”而不直奔重点解决“内事”。太史公寥寥数笔点出范雎的铺垫工作,然后着重记叙范雎对秦王的进言,情节安排干净利落,叙述详略得当,同时又将其中张力展现无遗。
范雎赌赢了,天下果然没有不爱权力的君王,范雎由此日为昭王亲近。数年后,时机逐渐成熟,范雎谏言秦王要将解决“内事”提上日程。这次范雎向秦王谏言,与之前的情形不可同日而语。范雎远交近攻的战略取得了很大成效,范雎日见宠信,风头正盛,俨然一颗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这光鲜外表自然是人人可见,但无论对外方针取得了何种实效,问题的根本解决最终指向“内事”,即权力分配的问题。所以,对于残酷的政治斗争来说,范雎参谋兵事,助昭王巩固军权,这才是最具实质意义的举动。兵权的巩固花费了数年时间,其间的对外战果与此密不可分,且对外用兵也是夺取军权的最佳途径和绝妙掩护。范雎正是以其过人的胆识和精密的谋划,才能配合昭王夺取兵权的部署,成为昭王夺权过程中的核心人物。秦王废太后,逐四贵,亲揽大权,看似一朝功成,不费吹灰之力,可参考范雎及昭王多年的苦心经营,就完全可以想见其间的政治博弈定然是钩心斗角,暗流涌动,波诡云谲。考虑到此,才知范雎拜相封侯,平步青云,绝非仅靠嘴皮子而已,这背后隐藏了多少惊心动魄的故事!
范雎虽以智谋和胆识帮助秦王亲政,且奠定了秦国远交近攻的对外战略,但他也并非完人。司马迁对范雎的描写可谓有血有肉,范雎是个睚眦必报的人物,特爱记仇,戏侮老上司须贾、逼死魏齐可谓快意恩仇。然而因私怨陷害武安君白起,致使秦国在此后的军事行动中缺乏有效的指挥人才,又为私恩举荐郑安平与王稽,可谓择人不当。据1975年湖北云梦县睡虎地秦墓出土的竹简《编年纪》记载:“五十二年,王稽、张禄死”(张禄即范雎),可知范雎当在秦昭襄王五十二年河东失守后与王稽一道被处死,而非急流勇退,善始善终。
总之,范雎由厕中假尸而后因缘际会至于秦国丞相,秦国的“外籍”谋士终于在40年后打了一场漂亮的翻身仗,为秦国此后的人才战略产生了积极的影响,这于秦始皇时期的李斯《谏逐客书》中尚可见其影响。范雎的最大贡献在于助力了秦国的君主集权,奠定了远交近攻的对外方针,参谋长平之战并用计胜赵,无论宏观战略层面,还是具体战术层面,范雎均贡献颇多。司马迁对范雎的评价堪称中肯,“长袖善舞,多钱善贾”,谓其富于胆略,因势成事,又叹其能激于困厄,善于把握机遇而能名垂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