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老子韩非列传第三·然韩非知说之难[1]，为《说难》书甚具，终死于秦，不能自脱[2]。》鉴赏

《说难》曰：凡说之难，非吾知之有以说之难也^[2];又非吾辩之难能明吾之意之难也^[3];又非吾敢横失能尽之难也^[4]。凡说之难，在知所说之心，可以吾说当之^[5]。

所说出于为名高者也^[6]，而说之以厚利，则见下节而遇卑贱，必弃远矣^[7]。所说出于厚利者也，而说之以名高，则见无心而远事情，必不收矣^[8]。所说实为厚利而显为名高者也，而说之以名高，则阳收其身而实疏之^[9];若说之以厚利，则阴用其言而显弃其身。此之不可不知也。

夫事以密成，语以泄败^[10]。未必其身泄之也，而语及其所匿之事^[11]，如是者身危。贵人有过端，而说者明言善议以推其恶者，则身危^[12]。周泽未渥也而语极知，说行而有功则德亡，说不行而有败则见疑，如是者身危^[13]。夫贵人得计而欲自以为功，说者与知焉，则身危^[14]。彼显有所出事，乃自以为也故，说者与知焉，则身危^[15]。强之以其所必不为，止之以其所不能已者，身危^[16]。故曰：与之论大人，则以为间己;与之论细人，则以为鬻权^[17]。论其所爱，则以为借资^[18];论其所憎，则以为尝己^[19]。径省其辞，则不知而屈之^[20];泛滥博文，则多而久之^[21]。顺事陈意，则曰怯懦而不尽;虑事广肆，则曰草野而倨侮^[22]。此说之难，不可不知也。

凡说之务，在知饰所说之所敬，而灭其所丑^[23]。彼自知其计，则无以其失穷之^[24];自勇其断，则无以其敌怒之^[25];自多其力，则无以其难概之^[26]。规异事与同计，誉异人与同行者^[27]，则以饰之无伤也。有与同失者，则明饰其无失也^[28]。大忠无所拂悟，辞言无所击排，乃后申其辩知焉^[29]。此所以亲近不疑，知尽之难也^[30]。得旷日弥久^[31]，而周泽既渥，深计而不疑，交争而不罪^[32]，乃明计利害以致其功，直指是非以饰其身，以此相持^[33]，此说之成也。

伊尹为庖，百里奚为虏^[34]，皆所由干其上也。故此二子者，皆圣人也，犹不能无役身而涉世如此其污也，则非能仕之所设也。^[35]

宋有富人，天雨墙坏。其子曰“不筑且有盗”，其邻人之父亦云。暮而果大亡其财，其家甚知其子而疑邻人之父^[36]。昔者郑武公欲伐胡，乃以其子妻之^[37]。因问群臣曰：“吾欲用兵，谁可伐者?”关其思曰：“胡可伐。”乃戮关其思，曰：“胡，兄弟之国也，子言伐之，何也?”胡君闻之，以郑为亲己而不备郑。郑人袭胡，取之。此二说者，其知皆当矣^[38]，然而甚者为戮，薄者见疑。非知之难也，处知则难矣^[39]。

昔者弥子瑕见爱于卫君。卫国之法，窃驾君车者罪至刖^[40]。既而弥子之母病，人闻，往夜告之，弥子矫驾君车而出^[41]。君闻之而贤之曰：“孝哉，为母之故而犯刖罪!”与君游果园，弥子食桃而甘，不尽而奉君。君曰：“爱我哉，忘其口而念我^[42]!”及弥子色衰而爱弛，得罪于君。君曰：“是尝矫驾吾车^[43]，又尝食我以其馀桃。”故弥子之行未变于初也，前见贤而后获罪者，爱憎之至变也。故有爱于主，则知当而加亲^[44];见憎于主，则罪当而加疏。故谏说之士不可不察爱憎之主而后说之矣。

夫龙之为虫也，可扰狎而骑也^[45]。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人有婴之^[46]，则必杀人。人主亦有逆鳞，说之者能无婴人主之逆鳞，则几矣^[47]。

人或传其书至秦。秦王见《孤愤》、《五蠹》之书，曰：“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李斯曰：“此韩非之所著书也。”秦因急攻韩。韩王始不用非，及急，乃遣非使秦。秦王悦之，未信用。李斯、姚贾害之，毁之曰：“韩非，韩之诸公子也。今王欲并诸侯，非终为韩不为秦，此人之情也^[48]。今王不用，久留而归之，此自遗患也，不如以过法诛之^[49]。”秦王以为然，下吏治非^[50]。李斯使人遗非药^[51]，使自杀。韩非欲自陈，不得见。秦王后悔之，使人赦之，非已死矣。

申子、韩子皆著书 ，传于后世，学者多有。余独悲韩子为《说难》而不能自脱耳。

【段意】 详细介绍韩非“终死于秦”的原尾。全文照录《说难》一文，为韩非知说之难却不能自脱而感到惋惜，暗中流露了时统治者狭隘、凶残的不满情绪。

注释

[1]说之难:游说(shui)的艰难。具:完备,详尽。脱:逃脱。[2]句意:大凡游说之艰难,并非难在我之具有游说的才智。知:同“智”。有以说:有游说的才能。[3]辩:有口才。[4]横失能尽:纵横驰骋,把道理说透彻。横失:即“横佚(yi)”,放纵不拘。[5]所说之心:所游说对象的心意。当:称,合。[6]为名高:好虚名。[7]见下节:被看作节气低下。遇卑贱:以卑贱者来对待。[8]无心:没有谋虑。收:接受。[9]显:表面上。阳:表面。[10]泄:泄漏。[11]及:触及。所匿之事:隐匿不可告人的秘密事件。[12]过端:过失之端绪。明言善议:直言美善的议论。推:推及。[13]周泽未渥:交情不深。周:密。泽:恩惠。渥:深厚。语极知:说尽了所知道的。行:行得通。德亡:恩德不存。[14]与知焉:参与并了解此事。焉:代词,这事。[15]彼:代贵人,即人主。[16]强:强迫。已:止。[17]大人:指大臣。间:离间。细人:指小人。鬻权:出卖权势。鬻(yu):卖。[18]借资:借助,帮助。[19]尝:试探。[20]径:直。省:略。不知:无知。屈之:委屈说客。[21]泛滥博文:文辞繁博,琐碎。[22]虑事广肆:谋事很远而无拘束。草野而倨侮:粗野而傲慢。[23]饰所说之所敬,而灭其所丑:夸饰游说对象所推祟的而掩盖其所厌恶的。[24]失:过失。穷:尽。[25]勇其断:勇于决断。敌:指相对立的意见。[26]多其力:力量充足。以其难概之：用人主犯难的事去挫伤他。概:削平。 [27]句意:规划别的与人主所谋划的同样的事,赞美别的与人主同心同德的人。[28]有与同失者:有与人主犯同样过失的人。[29]句意:忠心耿耿没有违逆人主之处,语言没有抵触,然后才能发挥善辩的才能。拂悟:即“拂忤”,矛盾。[30]知尽之难也,据《韩非子》应为“而得尽之辞也”。[31]旷:历时久远。弥:长久。[32]罪:怪罪。[33]持:支撑。[34]伊尹:又名伊挚,为商汤宰相。因以滋味说商汤行王道而受重用。庖:厨师。百里奚:春秋虞国大夫,晋灭虞后做了秦穆公夫人的陪嫁。逃跑至楚,被虏,穆公赎回任为宰相。[35]役身:使自己干那样卑贱的差事。仕:同“士”。所设也,应为“所耻也”。[36]知:同“智”,以……为聪明。[37]子:指女儿。[38]当(dang):得当,正确。[39]知:同“智”。[40]刖(yue):断足的酷刑。[41]矫:假传王命。[42]口:口味。[43]是:这个人,指弥子。[44]知当:智谋适合人主的心思。[45]扰:拨弄。狎:亲近而不庄重。[46]婴:同“撄”,触犯。[47]几(ji):差不多。[48]毁:诽谤。并:吞并。[49]以过法诛之:以犯罪为理由依法处决他。[50]下吏:下派官吏。[51]遗(wei):给。